离开土地的人

“我是农民的孙女!”
在纽约曼哈顿上城的一家法国餐厅里,这句响亮的中文显得有些突兀,但说话的女孩儿脸庞泛着倔强的红晕,也带有一点舍我其谁的骄傲。
她记得小时候,家里吃的大米都是爷爷奶奶亲手种的田里收成的,每天吃的鸡蛋也都是爷爷家的土鸡生的,还有玉米、青菜、茄子、青椒,好像只要是她能想到的蔬菜,爷爷家那几亩田里都能够种得出来。
每个月,爷爷都会骑着他的三轮板车到城里来看她,车里载满了各种蔬果,也载着一同来看望儿子和孙女的奶奶。
“歆儿啊,这是爷爷给你磨的糯米粉,还有你看,这是爷爷专门炒熟了碾碎的芝麻。”爷爷看着小孙女,乐呵呵地说,一边用厚实的大手掌摩挲着可歆细小白嫩的手背。
“爷爷,爷爷,我还要吃你做的团。”小可歆往爷爷怀里直扑,撒着娇说。
可歆这辈子最难忘的味道,就是每年过年之前爷爷奶奶制作的一种叫做“团”的糯米点心了。爷爷先将自家收成的糯米研磨成粉,加入开水揉捏成糯米面团,分为许多个小等分之后,将内馅包入,闭口。内馅是用雪里蕻配上新鲜猪肉馅儿,调和爷爷自己种并研磨的芝麻粉末,一并拌匀。捏好一个个带馅儿的糯米团之后,将其放入泡好一夜的生糯米里翻滚,糯米团周身都沾上一圈糯米,再拿去蒸笼里蒸熟即可。老家的冬天,干燥寒冷,做好上百个糯米团,可以存放一整个冬天。
在可歆的眼里,团的味道,是眼前摆着的红酒烩牛肉怎么都比不上的。
这家优雅华丽的餐厅一角有三个人坐在一桌吃饭,他们三个人的皮肤都是黄色的,头发也都是黑色的。一个是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戴着副金丝眼镜,微胖的身材;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穿着西装系着领带,还是刚步入职场的青涩模样;另一个是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儿,她穿着印有“Columbia University”字样的深蓝色运动卫衣,未施粉黛,看得出来是附近大学的留学生,她就是林可歆。
可歆和她的男友易阳交往一年多了,易阳走出校门工作也快半年了。现在的经济形势下,美国人自己找工作都困难,更别说外国人了,许多跟他同一年毕业的中国人拿着OPT实习了一年都没能有抽H1B的机会。易阳说来也算幸运,直接就有公司愿意留个位子帮他申请H1B,他也一次就抽中了。可这幸运也不是绝对的,多亏了公司里的华人上司肯帮忙。
那个中年男人就是易阳的顶头上司,台湾华人,年轻时来美国读博士,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才成了这家公司的项目主管,大家都叫他Dr.Chia, Chia是台湾的拼音,他的中文姓是贾。在美国职场中对华人来说总有Glass Ceiling (玻璃天花板)存在,所以再往上升职也是很困难的,特别是非美国出生的华人。
他们谈论中国和美国,从猪肉谈到蔬菜,再谈到生活习惯。
“美国的猪肉便宜啊,比中国的便宜多了吧。”Dr. Chia俨然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确实如此,现在国内猪肉价格波动可大了。”易阳边笑边附和道。
可歆打心眼儿里看不惯Dr.Chia的做派,仿佛美国人民生活得滋润极了,什么都便宜,而中国人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连猪肉都比美国贵不少。身边的朋友少不了抱怨,美国的猪肉腥臭味重,大家都不敢做清淡的小炒,哪像国内的猪肉,特别是爷爷家的土猪肉,用白水煮蘸酱油吃都是香的。
“在中国,蔬菜可便宜了,而且种类多,又新鲜。”可歆想到在Whole Foods Market里看到的几根葱的价格折合人民币都超过10块钱了。
她想想还是有些不服气,接着说,“美国人都特别浪费,不管白天深夜,公共场所和家里常年都开着灯。”可歆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一点了,她列举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方面而已,美国人的浪费是出了名的,学校里的空调24小时开着,因为实在是太冷了,有一次,教授居然搬来了一台暖气机。这里到处搞活动都会供应免费食物,那些披萨从来都没被吃完过,后来也全部都丢进了垃圾箱。
“年轻人,这你就不懂了!中国人从小教育的勤俭节约都是错的,家里开一整晚的灯也就是几毛钱的事。跟工业上的能源消耗比起来,这可不是浪‘会’。” Dr.Chia依旧语气高扬,他把“费”的音发成了“会”。
可歆想,这是钱的问题吗?美国能耗巨大,明明人口只有世界的6%,却消耗着全球三分之一的资源,而且个人和家庭的行为往往带动了工业的发展不是吗?
她可以列举出一条条的论点,但碍于易阳的面子,还是憋在心里,没有反驳。
“中国人就是这样,就算手上用的是iPhone,骨子里还是农夫的性格。”Dr.Chia冷笑道。
可歆气得脸有些发红,刚想回击,身边的易阳用腿碰了碰她,眼神示意她别说了。
这顿饭从Dr.Chia对易阳传授职场经验开始,以他对可歆居高临下的长篇大论结束。最后临走的时候,他的肚皮吃得圆滚滚的,面色红润,不知道是说了太多话的缘故,还是红酒的效用。
纽约的冬天萧瑟寒凉,尤其是大雪融化的时候,冷得彻骨。可歆和易阳就走在晚上十点冰雪融化的街头。可歆默默地迈着步子,无声的泪水挂在脸上,冻得更难受了。
易阳见她一直不说话,突然把她搂到了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可歆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只是,她的身体依然僵硬,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你刚才为什么不帮我说话?”可歆的语气跟这融雪的季节一样冰冷。
“对那些思想根深蒂固的人,费那些口舌有意义吗?你要想改变别人的偏见,可没那么容易。”易阳叹了口气。
可歆想,其实他该叹息的不是辩解的无力,而是他自己在强权面前的懦弱。
“我刚刚很不懂事吧,在你的上司面前那么没有礼貌。”可歆话里带着讽刺。
易阳皱了皱眉,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郑重其事地说,“我明天跟他道个歉,应该没什么大事。”
可歆笑了,对自己狠狠地嘲笑。那个在辩论赛时滔滔不绝、舌战群雄的易阳,那个在课上跟有异见的老师或同学有理有据阐述自己观点的易阳,那个跟她说要在羽翼丰满后回中国的土地造福祖国的易阳,早就淹没在了曼哈顿拥挤的人流车海中。
她从不觉得作为农民的孙女有什么好自卑的,就算是在Dr.Chia脸上露出对农夫鄙视神情的那一刻,她都觉得自己是骄傲的。她骄傲的是小农社会是中国最古老的根基,尽管现在被工业化的飞速发展动摇了,但很多小农才有的特质是无法替代的。和自己爷爷一样的千万农民们,他们深谙庄稼最原始的种植道理,他们会根据自己养的猪每天不同的情况调配不同量的饲料,他们才是现代社会中对自然和食物最有发言权的人。
可是,爷爷辛苦劳作一年的收入还没有她帮别人补课几天赚的多。可歆每次想到这里,都会觉得鼻头一酸,所以她一直以来都特别节约,那是土地的根赋予她的本性,也是对自然最基本的尊重。
可歆在和易阳告别之后,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走进了一家Whole Foods Market。在这家美国高档的有机食物连锁超市里,总会安排农夫站在干净明亮的柜台后面,顾客有需求都可以找他们询问。
她走上前去,灰白胡须的老爷爷微笑着跟她打招呼。
“Are you a real farmer? (你是一个真正的农夫吗?)”可歆声音清亮而柔和。
“Yeah, of course. I own a small farm in New Jersey and we send free-range chickens to this store every day. What can I do for you, miss? (当然是啊。我在新泽西州有一家自己的小农场,每天都送一些散养鸡到这家店。小姐,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
“I just wanna tell you.(我就是想告诉你)”可歆顿了顿,“My grandfather is a farmer as well, a Chinese farmer.(我爷爷也是一个农民,中国农民)”
“Awesome! No wonder you can study at Columbia University. Farmers are always diligent and persistent. (真好!难怪你可以在哥大念书。农民永远都是勤奋的,坚持不懈的。)”老爷爷爽朗地笑了,这个美国老人笑的时候脸上有和爷爷一样深深的沟壑,那似乎是土地印刻出来的独特标记。
“But I am wondering why you can survive under the industrialization of agriculture.(但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可以在工业化的农业中存活下来。)”可歆有些不解。
“Because Americans are more concerned about natural and organic food now. That’s what I do. The factory farms can’t produce that. (因为现在美国人更关注自然有机的食物了。这就是我做的呀。工厂式的农庄生产不了那些。)”
原来相隔万里,在这两块截然不同的土地上生活的相似角色间,都共同拥有小农的坚持啊;原来在工业化发达的美国也还是为小农留下了发展的空间,人们转过头来也开始需要自然的饲养和种植方式。
可歆的眼睛里闪着欣慰的光芒,一如多年前爷爷在除夕夜端上满满一盘糯米团时她的欣喜。
她离开了超市,再次走进寒风中,可她的心里却是温暖的。抬起头,她看到了巨大的一幅公益广告海报,上面写着"Please Don't Waste Food-Buy Wisely, Cook Carefully, Eat it all. (请不要浪费食物-理性购买,用心烹饪,全部吃完)"。
此时的她已经不在乎Dr.Chia的想法了,他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离开了土地的人。
有些人的愚昧是固步于自己的想象中,他们虚构出一个幻境想要证明自己在他乡依然是高人一等的强者,他需要一个理由,让他相信多年前自己离开故土的选择没有错,尽管他在这里始终还是异客。没有了土地根基的人,在异乡的半空中摇摇欲坠,他自以为自己抓住了异乡的精髓,实际上却也与异乡格格不入,其实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悲的。
易阳,也终究会变成这样的人吧。
可歆舒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跟易阳发了一条短信,只有简单的五个字:
【离开土地的人】“我们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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