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阿公


悼念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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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 (一) 2018年农历五月初四清晨,91岁的阿公驾鹤西去,与世长辞。他走的很突然,从身体不适到走时,总共也就几天光景,以至我还来不及和他见上最后一面。他似乎知道也体谅儿孙的难处,走的干干净净,从从容容,房间没有一点狼藉,甚至都不消我们榻前服侍,奉汤倒水。
当晚我赶回家,看见阿公在冰棺里平静卧躺的遗容,想起去年国庆回家,他还给我一字一句讲古的情形;想起恰好一个月前他的农历生日,老妹还在群里发他光着膀子吃饭的图片,便忍不住眼睛阵阵地发潮。在袅袅的烛光和线香中,与阿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刹那如海浪般席卷上心头……
(二) 阿公实际上是我的外祖,因为母亲是他独女,父亲当年选择了上门入赘。按照当地习惯,我们兄妹仨从小都叫他阿公(祖父)。
我出生时,阿公刚好50岁。我们老家有句土话,叫“郎爸娘奶疼细囝,阿公阿嬷疼大孙”,意思是当父母的往往更疼爱小儿子(女儿),当爷爷奶奶的往往更疼爱长孙。小时候,阿公的确偏爱我这长孙多些,甚至可以说疼我疼到了骨子里。
孩提时代,劳作一天的他收工回来,最喜欢的就是抱着我,或者让我骑到他脖子上,满院子满大街地兜着风。农村的夜晚是单调的,我的童年却因为有了阿公而斑斓多姿。许多年后,我仍记得阿公带着我看戏听书、谈天说古、四处游乐的情景,忘不了古镇的蛇灯和璀璨的夜色,忘不了柴把埕中老榕树斑驳的树影和树下老人摇着蒲扇的身影,忘不了老戏台锣鼓的轰鸣和丝竹的缠绵,忘不了小食店扁肉与煎包的的惹人垂涎……从小我就跟着阿公一起睡觉,阿公记忆力很好,看过的听过的故事随口便娓娓道来,绘声绘色。每天晚上,听阿公讲古,在故事声中香甜入睡便是我儿时幸福生活的写照。
多年以后,我在《樟湖片段——游蛇》里这样写道:

“山里人的生活,平静而单调。游蛇,便成了一年一度最狂欢的胜日。打小起,阿公从抱着我到背着我再到牵着我,从没错过游蛇的日子。对于小孩来说,那是小镇一年里难得兴旺的夜晚,数不清的小零食、点心,数不清好玩的东西,让你目不暇接。
游蛇的时候,蛇身穿街而立,将乱轰轰的人群分成左右两半。当然也有许多的禁忌,最重要的就是不能用脚跨越竹蛇,实在要过,须得麻烦持蛇人拎起,再猫着腰从蛇身下钻过。小孩子却不懂,看见对街的糖葫芦,两步就跨过了,持蛇的吹胡子瞪眼睛,阿公在那边低头哈腰赔不是,再小心翼翼地钻过来,这边厢却不管,只管摘下一串红红的糖葫芦乐呵呵地笑。”
同样,我在《樟湖片段——老戏园》一文中写道:
“阿公从小就疼我,走到哪里都喜欢把我带着。作为铁杆的戏迷,他当然不愿错过每一场大戏,于是总让我骑在他脖子上,放下饭碗便兴匆匆往戏园跑。看了几场都没什么问题,直到有一次,离戏台太近的缘故,碰巧台上又是一个大花脸,画着个脸谱像魔鬼般狰狞,黑压压一站,就把年幼的我魂魄都吓出来了,顿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放声大哭。童音清亮,在静默的台下格外引人注意。阿公哭笑不得,劝又劝不住,只好背着我打道回府,那是印象中唯一错过的一出。后来当然有经验了,带着我只远远地看,遇到稍微可怖的人物,就用蒲扇般的大手往眼上一罩,也就万事大吉了。
……
【悼念阿公】小食店因此也成了老人们聚会的定点。一碗热气腾腾的扁肉,一份香气四溢的拌面,对看了大半夜戏的我们来说,自然是充满诱惑。阿公和周围的人那时往往还没从剧情中摆脱出来,高谈阔论间给我当着免费的“解说员”。什么《贻顺哥烛蒂》,做人不能太小气;什么《达官弟卖饼》,公道因果自在人心……话匣子打开了,收也收不住,而我兴趣来了便听得津津有味,兴趣没了则埋头大吃,通常总还要贪污阿公的一份半份。”
和阿公在一起,儿时的点点滴滴,便如这些散落的文字,随意翻起,便是一段段温馨的回忆。
(三) 阿公对我们孩子的疼爱,让我母亲一度都感到“嫉妒”。她后来告诉我,阿公出生于1927年,兵荒马乱之际,战火纷飞年代,从小饱经磨难,命运多艰。在他24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作为家中长子,上有体弱的母亲,下有年幼的弟妹,阿公毅然撑起了全家的重担。靠着一身气力,每日早出晚归,开荒种田,挖地种菜,还加四处揽活:上山伐木头、凿石料,给人做搬运、担柴米,什么重活累活都不怕,忙得四脚不歇地,磨得手上、肩上全是厚厚的老茧。阿公几乎把所有开销都用在家人身上,带弟弟到福州看病,医费高昂,倾囊所付;省吃俭用,对自己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攒下积蓄全用来供妹妹读书成人,考上师范成为老师……
正因为扛着整个大家庭的重担,母亲虽是独女,从小并没有得到阿公过多的“关照”,相反却是“村庄的儿女早当家”,早早学会了帮阿公阿嬷分担家务。耳濡目染之下,阿公省吃俭用、勤俭持家的理念,从小便烙印般深深影响着母亲。或许,阿公对母亲唯一“奢侈”处便是对周围诸多“女孩读书无用”的说法置于不顾,全力供母亲上学读书,后来成为村里那个年代少有的女高中生。是的,阿公尽管自己目不识丁,却对学堂、对读书人骨子里始终保持着一种本能的尊敬,这或许也是他从诸多古今传奇故事中自己得出的总结和体悟。
阿公打心眼里疼爱儿孙,但从不娇惯我们。很小的时候,他就带我上山砍柴,下田耕作,他常教诲我要正直为人、勤俭处事。我至今还记得,高考结束那年暑假,阿公知我远行在即,亲自带我到村里茶场锄草打工。整整十五天,骄阳烈日之下,阿公给我在老家上了最后一堂课,反反复复叮咛的,无非就是两句话:好好读书,不可忘本。
(四) 作为土生土长的庄稼人,各种农活阿公都是把好手。不消说年轻时代靠着一把锄头撑起全家,也不消说生产队时每日的满工分。单记得刚搬入新村时候,60多岁的阿公依然是早出晚归,闲不下来。因为库区拆迁淹了大量耕地,分到手的水田有限,阿公和父亲一起到遥远的九斗山开荒,昔时的荒山野林在他们的辛勤劳作下,化为一丘丘梯田,一坡坡果园。田里有野虾田螺,山上有桃李瓜果,还有阿公搭建的简易茅棚。光滑湿漉的石板滩边,一弯清澈的泉水从枝丫茂盛的山涧顺流而下,汇成一洼。春天的时节,遍地野花开,清泉石上流;秋天的时节,稻浪起伏,瓜果飘香……那场景,宛如世外桃源,亦是我们兄妹仨少年时期的乐园。
多年以后,老弟朝明在《李园杂记》里这样写道:
“那座带给我太多童年欢乐的九斗山。山的一面是果园,另一面是开垦出来的梯田,一条山泉从山涧中穿过去,在我们这里汇成一个小水洼。我们从这个小水洼里挑水上山浇树,在这里洗脸洗脚,渴的时候,就直接趴下去咕咚咕咚地牛饮……我觉得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五) 阿公种田,更种菜。早在老村时候,我作为阿公的小跟屁虫,就时常背着花洒,跟在挑担的他后面一颠一颠地往菜地走去。阿公的菜地东边几拢、西边几簇,都是见缝插针,哪里有空地便在哪里开垅,日久天长数量便极为可观。这种习惯后来亦发展到新村,马路边上,墙角旮旯,哪怕再贫瘠的荒地,经过阿公的拾掇,也会成为一方沃土。
于是我们家一年四季,青菜瓜果基本是源源不断,自给自足,多的阿公便挑着到街头摆摊。阿公做人实诚,别人卖菜,自留的往往是最好的,他却相反,留在家里的常是歪瓜劣枣,以至于有时母亲还要背着他去其他菜摊买些青菜。
阿公早些年什么菜都种,后来我们兄弟轮番上学出门,远离家乡,平素回家的机会越来越少。阿公嘴上不说,心里却挂念着我们。他知道我们从小的口味,最喜欢吃老家的泡姜,山药,禄笋(也叫绿笋、闽笋)等,于是每年地里都少不了种上山药生姜,后来更在马路边开出一片竹林,种上几丛禄竹,方便我们回家大块朵颐。哪怕实际上我们吃不了多少,但于他来说,却是最好的慰藉。
阿公的菜卖得公道,销得也极快,一大担的青菜往往一晌午就空空如也,到手的一把零钱,加起来也没有多少,却成了阿公老年后辛苦攒钱的主要来源。小时晚上,常看见阿公在灯下五分、一毛地数着碎钱,凑成一元便整齐地夹起,用厚厚的字典书本压得平平整整。从一元凑到十元,再一点点攒成五十、一百,最后换成农业银行里一张张薄薄的存单。后来我们兄弟俩轮番考上大学,家中开销紧张,阿公默默掏出这些分分角角、辛苦攒下的存单,支撑家里,帮助我们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六) 常年的农家操练,造就了阿公的心灵手巧,再难的农活副活,到他手上总能理得顺顺当当。小时语文课,学过《陈秉正的手》,后来我就常想,阿公也有一双类似陈秉正的神奇的手。
阿公会打农具、编竹器,轻飘飘的芦苇杆,在他手中不需片刻功夫就能扎成一把把结实的扫把;普普通通的种子,能用柴刀剖成细细的竹篾,然后根据需要编成各种竹器。哪怕现在,家里还存着许多阿公开的扁担,做的板凳,扎的筅扫,至于竹筐、竹篮、畚箕什么,更是林林总总,摆满房间。
阿公为人厚道,乐于助人,本家邻居有什么活计,叫他一声便答应了,缺个什么农具竹器,找他帮忙也从不推辞。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阿公还会上山讨药,采一种老家叫“伤草”的药材,回家再捣碎加工成药团,专治内伤跌打。小时常有村人找阿公帮忙采药,那种药材分布极少,常需漫山遍野搜寻,阿公每次都不推辞,有时更放弃田里活计专门前往,讨到药材也不收人家的报酬,后来往往人家过意不去,伤好了带上水果糕点上门致谢。因而在村里,提到阿公的人缘人品,勤俭厚道,谦恭朴实,有口皆碑。
(七) 阿公一身务农,一辈子克勤克俭,含辛茹苦,如同早年支撑老母弟妹,晚年便全部回馈给儿孙后代。我们几个结婚生子,阿公轮流用自己的钱给我们打金银首饰,人手一份。而我们寄给他的钱却舍不得花,衣服鞋子亦舍不得穿,反而每次回家,依然把我们当小孩般,给我们买这买那……
阿公走前的一天,仿佛有预感似的,把余下的两万块存折和一些碎钱都仔细交待给母亲,叮嘱她哪天不在,拿这些钱来操办后事,减轻开销……
那天晚上,我在阿公灵前边烧纸钱边嚎啕痛哭。念及阿公对我的疼,对我的好,想起上学工作之后回家有限,每次聚少离多,心里便止不住的愧疚。
树欲静而风不止,孙欲孝而亲不殆。阿公,孙儿连日来断断续续为此文,以伴纸钱香烛,慰您在天之灵,愿您在天上一路走好,安康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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