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小荣

当年李春波的一首《小芳》唱红了大江南北,那时,小荣正是豆蔻年华。她就住在那个宁静的小村里,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黑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黑油油的辫子粗又长,圆圆润润的一张小脸时时带着笑意,皮肤也是农村人少有的白皙。每天跟着父母下田干活也没有给她白净的皮肤留下一点印迹。那时,她听不到《小芳》,至少,她的世界里没有这么丰富的曲调。
小荣不是天生的哑巴。在她三、四岁时,一次高烧不退引发了严重的后遗症,烧退了,病好了,她的世界里再也听不到声音了。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看着同村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嬉闹玩耍,一起背着书包去学校上课,她只能站在门口目送着小伙伴们离去,双手绞着缝补过的衣襟,转身干活去了。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的弟弟妹妹还小,家里养着猪,爹娘下工以后她就在家烧柴做饭,打扫庭院,喂猪喂鸡,带着弟弟妹妹。爹娘已经能跟她比划着说清,弟弟妹妹不怕她,总是欺负不会说话的姐姐。小荣永远不气,她脸上的笑容仿佛与生俱来的,边比划着,还边发出声音,尽管谁也听不懂。

学校就在家对面那条土路的不远处,每天放学时,看到弟弟妹妹回到家,她总是抢着去把书包一一拿下来放好。晚上吃过饭,看到弟弟妹妹趴在桌前写作业,她也会搬个小凳坐在桌旁,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弟妹写作业,一边忙着手里的针线活。村里人都说,别看小荣不会说话,心可灵着哩。谁家姨妈给家里娃娃织个围脖,她就得空去看着,还隔空比划着手法,回家后,她就硬拉着娘去看毛线和针,脸红红地嚷着,娘就知道她是也想要织围巾了。躲不过小荣的比划,集市上买来针线,不几天,小荣就织出了一条漂亮的围巾。姨妈们看着叹着,这女娃真是可惜了。
不知是弟妹长大了,还是小荣跟爹娘反复的比划着想去学校,没有念过书的夫妻俩一合计,孩子就这么点心愿,就让她去吧,能看懂多少是多少,受了一辈子苦,多少让娃识几个字,也不至于睁眼瞎。终于,在小荣十一岁的时候,她也能到学校了上学了。当看到爹娘比划着告诉她也跟着弟妹去学校上学时,小荣的眼睛瞬间亮了,她掩饰不住笑意看着全家,眼睛亮亮的,闪着光芒,激动地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了。这一天,她等了四年,一个比一年级孩子高了好几头的大个子,坐在教室里旁听。其实,老师讲的加减法她都会,学校离家近,借着送弟弟妹妹的时候,她悄悄趴在窗台上偷听老师讲课不是一两回了。老师也知道小荣的情况,从不撵她,就让她听着吧,一个不会说话的女娃也有一心向学的心呢,看看教室里的你们这些个身体囫囵的碎娃,咋还比不上一个哑巴呢。
小荣没有书包,爹娘原本就没指望她能读完小学,自然是不愿花这份钱。提着袋子走进学校的第一天,小荣对这个已经来过很多遍的地方突然胆怯了,紧张地抓着袋子,里面有弟弟妹妹不用了的铅笔和一个抢来的新本子。她也成了一名学生,有了每天跟着老师一起听课的机会,下课了有人好奇地凑过来,小荣只是笑,并不多说什么,她知道说了他们也听不懂。小荣勤快,每天都主动扫地洒水,帮着老师擦黑板,这点活比起每天在家干的活少的多了。农忙的季节,小荣下了课从不多留,立刻小跑回家煮饭去,还要到地里给爹娘送饭,中午的那点时间对她来说太宝贵了,她可不想迟到。
小荣没有按照年级上课,她只上了几天一年级就到二年级听课了,连老师都夸这女娃聪明,一听就会,边猜边比划,她遇到问题也能找老师解决。二年级听了三个月就又升级了,三年级上了大半学期,小荣又想上四年级了,每天晚上,桌子旁又多了一个脑袋,跟弟弟妹妹挤着一起写作业。小荣不太能写好字,但是算术题可从不算错。检查弟弟妹妹的作业时,谁不用心算错了,脑袋上立刻就挨上一个巴掌,训起人来毫不客气,眼神里带着威严,跟平时截然不同。一到写作业时,弟妹都怕她。
小荣爱美,黑油油的大辫子都是自己梳的,娘没文化,手也拙,对这个不会说话的女儿只有心里偶尔生出一丝内疚,当初早点带娃去瞧瞧大夫多好啊。平时里,小荣经常穿着邻里亲戚给的花衣裳,碰上给一件新的,她眼里能看出水来。娘偶尔也给小荣扯块布缝件新衣服,小荣可不是个不讲究的人,她爱惜得紧,弟弟妹妹要是敢把饭粒子糊到姐姐的新衣服上,那可少不了一顿打。农田里干活的庄稼人穿不上好衣裳,一天的活干下来只想歇歇脚,小荣不知道累,隔上两天就把粘了脏灰的衣服洗洗晾干,娘劝着也不听只对着你一阵解释。
时间长了,小荣的“话”全家人都能听懂,弟弟妹妹从不叫姐姐,只喊名字。小荣着急想说话的时候,她说不出完整的词,着急了就在你手心画字,拿个纸片写给你看,直到你恍然大悟听懂了,她才罢休。爹心疼闺女,嘴拙,平时不多说话,就对小荣格外的和气,娘训斥小荣是家常便饭,爹总是默默地替小荣把活干了。娘偏心弟弟,偏偏弟弟淘气,有时故意惹得鸡飞狗跳看着哈哈大笑,她又说不出来,只能跟在弟弟后面发出“嗬嗬”的吼声,最后,娘还怪她没带好孩子。
这不怨小荣,她心里啥都知道,啥事该做,啥事不该做,她分得清。十八岁的姑娘该是找婆家的年纪了,村里同龄的姑娘论哪一方面都比不上她,又勤快又好看,吃得了苦脾气还温和。可谁家也不愿娶个哑巴媳妇,让别人瞧不起哩。眼看着同村姑娘都挑了人家嫁了,爹娘也不急,娃不会说话,嫁到人家了受了气都说不出来,这么好的娃可不能遭罪去。嘴上安慰自己,心里还是慌,夜里讨论来讨论去也没个主意。
一晃两年过去了,周围好心的人也给找了两家情况差不多的,爹娘对两家的情况很满意,条件都不错,就是对方说下的男娃也不会说话,这可不行,两个人都不会说,以后养下的娃别也是个哑巴咋办呢。亲戚读过书,中意这两家,讲了小荣的哑巴不遗传,让爹娘打听打听人家咋样,遇上个明理的人家就是福气了。爹娘不这么想,一家里兄弟姊妹四个,这妯娌之间本来就不好处,家里地多,可这将来分多少都没个数呢。另一家在城郊,家境不错,父母也是实在人,独子不会说话,这两个人碰到一起将来父母不在了咋过呢。犹犹豫豫着,爹娘最终没听亲戚的意见,匆匆忙忙地给小荣找了个会说话的,嫁了!
这个新女婿罗锅,个子瘦瘦小小的,比小荣矮半头,是个外省人。走南闯北也见了不少世面,对着两个老实巴交的农村人一顿许愿,让人听的心里舒服。既没有征求小荣的意见——当然小荣啥事都以爹娘为主,她不会反对的,也没有仔细打听对方家在哪里,是啥情况,稀里糊涂就把闺女嫁了。天真的他们让女婿保证不把小荣带回老家,就在这里生活。女婿挺了挺罗锅,坐在丈人家破旧的沙发上拍着胸脯做保证,我这辈子都要对小荣和你们好,不可能回老家,那边不如这边有发展,我的生意……爹娘听了保证满意了。婚宴置办的简单,去参加了的亲戚回到家就大哭一场,为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伤心不已。
小荣安静地坐着听大人们说话,她这会什么活也不干了,从大人们时不时投向她的目光,她知道在讨论自己。看着愁云满面的爹娘,她知道这事很复杂,她自己做不了决定,但是她吃得了苦。家里的活就属她和爹干得多,娘有时累了,就把小荣使到田里干活,自己在家缓着。小荣干活不怕下力气,回家路上,她从不让爹扛锄头铁犁啥的,放到车上她推着回,她最心疼爹了,跟她一样只闷着头干活,从不多说话。此时,小荣静静地坐着,她看到娘不住地说着,最终爹也点了点头,她的一生又走入了新的洼路。
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投胎,第一次,小荣因了爹娘的疏忽,再也说不出话来,人生的路变得崎岖不平;第二次,小荣因了爹娘的选择奔波了很多年,其间的苦她都咽下了,以至于婚后的小荣,再也没有那样纯真质朴的笑容。小荣的丈夫有手艺,起初对新媳妇倒也新鲜,时不时就带着回丈人家看看,时间久了,他的生意无人光顾了,就带着小荣搬到了城里,租了个房子住着,找点小活维持生计。活少了,钱不够花了,看着屋里的哑巴媳妇就有气了,只要有了开头,就不再是随口骂两句了。小荣的生活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哪顿饭做的不合适,哪一步走得声大了。本行是个苦活计,小活找着轻松钱却少,慢慢地坐吃山空,家里总是吵吵闹闹,说是吵架,不如说小荣只能接受,她心里有泪也流不出来。
日子碰碰搭搭过了一年,小荣怀孕了,可是家里的活还是她的。过年的时候回到娘家,丈夫不让她干活,说是怕影响孩子,回到家,已经习惯了使唤她的人依然躺在沙发上,水端慢了照旧不依。就这么坚持到生孩子,老家的婆婆只来看了一眼孙子,照顾媳妇的事她可做不来。丈夫照顾了几天就打电话向丈母娘求救了,为了照顾母子俩,累的腰疼的直不起来。
娘心疼闺女,心里急的手底下干不出活,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一辈子没享过福,月子里只知道煮鸡蛋。亲戚接到电话过去看,娘把小米粥里加红糖和鸡蛋,牛奶里加鸡蛋,把她认为最好的给闺女吃,还是营养不良,着急了搬来救兵,让亲戚做饭。这是小荣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有两个亲人的照顾,她的脸色又渐渐变得红润起来,笑意多了。起初怀里小小的婴儿让她手忙脚乱,初为人母,她不会照顾。慢慢地,有了长辈的指导,她抱起孩子变得轻柔了,不再像干活时那样干脆利落。“喔喔”地哄着孩子,在狭小的屋子里转来转去。看到孩子伸着小手找妈妈时,她开心地笑了。小荣已经是个母亲了。
如果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下去,那么小荣也心满意足了,孩子是她全部的热情和希望。然而命运的波澜起伏不定,小荣没有任何可以防御的武器。她跟着这个不知道任何底细的人一路辗转,回到了他的老家,只因为孩子大了,奶奶想看看孙子。
得知这个消息时,爹娘又气又急,干着急没办法,两个人在家里跺着脚斥骂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因为,女婿不怎么接他们的电话了。爹脸上的愁云再没有消散过。
在家干跺脚也不是办法,爹娘找到了当初的媒人,让想办法劝着回来。折腾了两年多,女婿在老家没活干,也不能总是赖在父母家吃喝,兄弟媳妇明里暗里都不带好脸色。终于,一家三口回来了,爹娘高兴的连忙到厨房做饭。娘高兴地骂着,跺着脚想撕烂女婿那张臭脸的想法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好景不长,浪子的心真金也换不回。小荣也继续跟着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直到女婿再也奔波不动了,决意回老家生活,为了避免丈人家再找去,提前打电话告知了两位老人。这下,爹娘坐不住了,赶紧找亲戚商量,此时谁还能做得了别人的主呢。爹娘想了个好办法,把闺女留在家里,看他还能带到哪去。女婿没辙,自己带着孩子走了。
不知道离开的孩子夜里哭着喊妈妈时有没有感应到,远方的母亲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尽管,他喊妈妈时从来都没有清晰的回音。小荣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这一次,她已经能熟练地带着弟弟的孩子了。
人生转了个弯,又回到了起点,只是这一路,没有一步是她自己的选择。雄鹰向往自由的天空,花草舒展着柔弱的身躯,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姿态,低在尘埃里的花必然能盛开,嗅出绚烂的味道。
【哑女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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