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中花

母亲阿蓝因病缠绵床榻时,春天出生的明砂还没来得及过十六岁的生日。
上头的两个哥哥不要他来照顾母亲,他就只好每日趴在母亲的床头皱眉看着哥哥们手中那只白瓷碗盛了一遍又一遍又苦又涩的热汤药,再一碗又一碗的被母亲咽下肚去。相较于明砂每日的忧愁焦虑,母亲倒颇是看的开:“不必太担心我,阿明,分离是早晚的事。不过我在那片结满鲜红荆棘果的山坡旁那块光秃秃的田野上还有一间小花铺,你喜欢照顾花,那儿生意也还不错,你可以试着照料下去。”
明砂有些讶然,但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是一向听母亲和哥哥的安排的。在浓郁的药味儿中,他将脑袋偎在母亲散发着洗衣粉香气的被前,竟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根本没有在意眼皮合上的那一瞬母亲眉梢若有若无的笑意。
几个周后,明砂瞒着哥哥们悄悄背着那只混杂着药味儿豁了口的白瓷碗,晃晃悠悠地走过了三条住着七八条蚯蚓的泥土路,又穿过了一片每只荷叶上都蹲着一只西瓜皮青蛙的水塘,最后越过一个刚刚冒草苗苗的小土丘,独自来到了母亲所说的那间开在光秃秃田野上的小花铺。
花铺没有名字,裂了缝的木板门也没有锁,但明砂还是小心翼翼地握着那只长了些青苔的铜门环敲了敲。屋里自然是没有人回应,他踌躇着进了门,空中亮闪闪飞舞着的灰尘像早就知道主人的到来一般雀跃着,害得明砂打了好几个喷嚏。
只不过屋里的状况让明砂颇有些不知所措:除了一张铺着画满了格子的白桦木小圆桌和一只没有长嘴的细颈大肚的铁皮水壶外,花铺里几乎是什么也没有。明砂叹了口气,将自己唯一的一只白瓷碗从包里取出来,想舀点水来润润自己干的快要冒火的喉咙。
一、二、三!明砂把胳膊从顶上伸进去捞那壶里的清水,可不知为什么,每次他觉得碗里的水已经够多的时候提上来一看,却总会发现水只不过是浅浅覆过了底层的那一小块地方。明砂不甘心,来来回回弄了好几次,可结果却总是一模一样的叫人沮丧。
咚!咚!咚!在明砂不知道是第几次失败后,虚掩着的门突然欢悦地响起了鼓点跳动的声音。明砂吓了一跳,急匆匆的将手中只盛着一捧水的白瓷碗搁在了地上,一阵风似的去开门。
【碗中花】嗬!一只戴着毡皮帽子的卷毛兔子背着一只巨大的桃木画夹和一块脏的看不清笔头的石墨笔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和明砂抱在了一起。明砂慌慌张张地道歉,却在手忙脚乱中不小心把卷毛兔子的大画夹掀落在地,摔出好大一声响来。
“呃……兔子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没有什么能够款待您……”明砂羞愧地将那只没盛多少水的白瓷碗推给桌子另一边眼睛红的有些过分的兔子客人:“请您喝点水吧。”
“你是花铺新来的小伙计吧,阿蓝离开的时候竟然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卷毛兔子吧嗒吧嗒地抽着一只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的大烟卷,皱纹里都是怒气:“我可是阿蓝花铺里的老主顾!”
明砂没有纠正卷毛兔子的错误,只是有些为难的挠了挠头:“这么说……您是来这里买花的喽?”
话刚说完,额头上就挨了胖嘟嘟的一戳:“明知故问!”
“可是我们的花铺里没有花儿呀……”明砂的声音越来越小,头越来越低,而卷毛兔子的眼睛却越瞪越大,身上的毛也是跃跃欲试的想要炸起来。
“阿蓝怎么会用你这么笨的小伙计!”卷毛兔子激动的大声嚷嚷着,房顶上的稻草都被震下来好几根:“她没有告诉过你花铺里的花是用桌子上的这个白瓷碗种出来的吗?”
“用碗?”明砂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放在第五列第二行格子里的那只缺了口的白瓷碗,好像真要把那只碗看出朵花来。
“看来你学艺不但不精,记性也是够差的。”卷毛兔子撇了撇它本来就有些歪了的三瓣嘴,拍了拍自己秃毛尾巴上不知何时粘上的鲜草籽:“走吧,我来告诉你阿蓝是怎么种出花来的。”
卷毛兔子想要的花名字叫作“彩虹花”――一看这个名字就是它自己取的。至于他想获得这种花的“缘由”――哦,对了,卷毛兔子说碗中花生长的“缘由”非常重要,如果种下去的那朵花的“缘由”不够强烈,那么花朵就不会长成你想要的样子。
“哦,那么兔子先生,你种彩虹糖的缘由又是什么呢?”
卷毛兔子瞥了明砂一眼,慢悠悠的吐了一个又厚又圆的烟圈儿,这才咂吧着嘴和他说道:“因为我要画出世界上最色彩最鲜艳的画儿。”
“真是厉害的梦想!”明砂毫不吝啬的夸奖显然取悦了卷毛兔子:“那是那是!所以阿蓝说过,最好看的彩虹花要用世界上最明亮的色彩才可以种出来哦!”
“好了兔子先生,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啦。”
明砂确实在种花这方面是有天分的――虽然这花并不普通。他在傍晚的时候借着田野边缘上唯一一棵又粗又高的梯子树取到了暖融融的晚霞红;启明星冉冉升至浓黑浓黑的夜空最高处时,他举着母亲掖在角落里的长银镊子把圆圆的月亮刺了一个小洞,腻稠的温黄色就这么淌进了卷毛兔子事先交给他的袋子里;青色得到的巧,卷毛兔子说从前用的青色都是母亲从落雨放晴后的天空上敲碎一些放到手心里一点点融化的,但这次明砂是别出心裁的用了一只仓皇中窜入花铺的青色小蛇身上的鳞片粉;合着其他颜色一股脑倒在碗里放在阳光下烘着,就像有许多穿着百褶裙的小精灵再用它们头上亮闪闪的青色触角打招呼一样……
正如卷毛兔子所说的一般,先在碗中加入花铺中那只铁桶中的水作引子,再将那搜罗好的七种颜色揉进碗里,彩虹花就开始自己生根发芽了。
“记住了,碗中的水引子只能用一点,如果用多了的话,会产生不可设想的后果!”卷毛兔子拿手拨弄着碗中刚冒出来的一个个滚圆的突刺,一点都不忘记教训明砂:“明白了吗?”
明砂忙不迭的点头:“好的,兔子先生。”卷毛兔子满意地朝明砂挤了挤它那双凸出来的小眼睛,变戏法似的从花铺外头拖来了一车鲜白的萝卜:“喏,这是自家画出来的,新鲜着呢!就当是你帮我种彩虹糖的报酬啦。”卷毛兔子拍了拍背后的桃木画夹,扛着那朵刚刚种出来的鲜艳的彩虹花兴冲冲的回家了。
原来卷毛兔子是一只画什么就能变出什么的兔子!
花铺在卷毛兔子的引导下重新开张后,明砂做的愈加得心应手了,新老顾客的要求几乎让他应接不暇。他用扎着银丝儿的麦秸和萤火虫屁股后面的小火花给地洞里的鼹鼠阿姨种出了一串翡翠色的灯笼花,送给它每年春天都要来拜访的朋友蓝尾鸟;蜜蜂宝宝每天吃饭都是挑来挑去,明砂就替它用泡软了的苦瓜粒和枯萎的甜草叶尖上摘下的露水种了一朵穗子花,每一穗的味道都不一样,竟真的治好了蜜蜂宝宝的挑食症;只有不到一天寿命蜉蝣想看看朝阳升起时的壮阔,便央求明砂给它用起的最早的喇叭鸟的叫声合着鲜嫩的晨光种出来一朵含苞欲放的朝阳花来……
他皱巴巴的心绪慢慢地开始舒展了。不仅各种各样他从未见过的花在那只母亲下的碗里绽放,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报酬也渐渐填满了原本空空荡荡的花铺――一张挂满了会自己演故事的小人的彩纸,一个装着漂亮城堡的气球,一支怎么吹都只会发出猪叫的长笛子,还有一架悬在半空中的旋转秋千……拥有的越多,明砂越宝贝那只白瓷碗――他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是这只可以种花的白瓷碗带给他的。
冬天很快就降临了。这是明砂第一个自己度过的冬天。
在这个冬天,明砂决定要种一株属于自己的花。
他收集了北风的脚印,幽蓝的炉火,温吞吞的几滴香粥和几撮曾经的家中地上的几点灰尘。
是的,他要种一株可以看得见家的花。
花铺里没什么暖意,水引子结成了冰碴子。明砂急着种花,便匆匆烧热了长眼睛狐狸送来的柚子灯来化,却一个不留神把化开了的水引子撒了整整一碗。
“水引子只能用一点,多了的话……”
“砰”的一声,那只被明砂宝贝着的白瓷碗从碗底工工整整的裂成了八瓣,任凭明砂再怎么努力也拼不回去了。
没有了白瓷碗,他还能在哪儿种花?他又该种什么花?谁还会来找他种花呢?
有那么一瞬间,明砂甚至希望那只可以种出各种各样奇妙花朵的白瓷碗从来没有出现过。
“明砂,还是要彩虹花!怎么样,是不是早就给我准备好了?”冬末的一个早晨,卷毛兔子带着一车圆滚滚的卷心菜在花铺门前大声吆喝着。
半晌,花铺的门才吱吱呀呀的打开了,迎接卷毛兔子的是明砂沮丧的脸:“对不起……你大概以后就见不到彩虹花了……”
弄清了原委的卷毛兔子瞅了瞅垂头丧气的明砂,把手里的小推车往地上一扔,摘下自己背后的画夹子就开始哼哧哼哧的画起来。
雪白的画纸上,是一粒又一粒形状奇异的种子。
“没有了阿蓝的碗,你还是可以种各种各样的花的呀,”卷毛兔子难得温柔得拍了拍明砂的脑袋:“花在哪里种不重要,模样稀罕不稀罕也不重要,最关键的是,你要明白种花的缘由是什么,才能种出自己想要的花来呀。”
明砂掌心捧着满满的花籽,愣愣地看着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卷毛兔子,终于忍不住大声问道:“兔子先生――你为什么不自己在画纸上画彩虹花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喜欢着……”卷毛兔子缺了一截的回答在空荡荡的田野上好像显得有一点寂寥。
春天终于来了。
今年春天的田野似乎有些不一样。
光秃秃的田野上如今开满了一朵又一朵的小蓝花,花蕊上雪白的须子微微荡着,将春天到来的讯息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这是明砂想象中那朵属于自己的花的样子和味道。
也是家的样子和味道。
“嘿!明砂!”两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在田野的另一头此起彼伏。
是哥哥!“哥哥!你们怎么来了?”
“当初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可让我们找了好久!要不是顺着这片花海太过熟悉的味道找来,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大哥半是责怪半是欣喜。
“生日快乐,明砂!”二哥笑着抢先来拥抱他,揉着他还有些肉嘟嘟的脸:“这些花都是你种的吗?和母亲一样漂亮呢!”
“生日?”明砂被弄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春天里鲜花盛开的日子啊!”
明砂看着田野上无穷无尽在微醺的阳光下荡漾着的蓝色花海――透明的花蕊里倒影着柔软的晴朗,长长的花瓣微微向外张扬着,氤氲着暖烘烘的香气。他不禁想起了别扭深情的兔子先生,想起了无数个怀着甜蜜的缘由在母亲花铺里买过花的客人,喉咙里似乎梗着些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用白瓷碗就可以种出自己想要的花来啦!这是我种给大家的花!是我自己种出来的花!”
终于,十七岁明砂的声音穿过了花海,一阵簌簌。
沉浸在花香里的田野上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只碎成八瓣的白瓷碗,竟是在不声不响的春意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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