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病记事

我在得病这方面没有什么天赋和创意,整个前半生,只得一种病。
曲指一数,这种病的发作,其中三次的感受颇深,记忆永久。
第一次,我还只有六七岁的样子。症状就是头疼、恶心、发烧,茶米不进,极其虚弱,甚至无力翻身。类似感冒,又不完全是感冒,总之,就是生命力降到了最低值。
那时候,父亲在城里教书。母亲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还要打理所有的农活、家务,没有时间照顾我,只能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
当一栋很大很昏暗的老房子,只有我一个人时,那种极致的寂静,仿佛一个强大的磁场一般将我锁住。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这老房子、病人和凝固的时空。
躺在那架沉重、坚固,给人归属感和安全感的古色古香木床上,长时间凝望着屋子顶棚下整齐的内瓦、粗壮的原木框架,还有吊在横梁上的那个让人魂牵梦绕的柳条圆筐,那里面装满了过年油炸的丸子、蔬肉、耦盒、豆腐泡。可是,彼时我对那筐子里的吃食没有一点兴趣。
疾病折磨了我数天,已经有些虚脱,连呼吸都变得非常微弱。似乎已经能看到自己的魂魄在周围游离,一副欲言又止,欲走还留的样子。
偶尔的,会从远处传来一声鸡鸣或狗叫,提醒我这是阳间,在这死一样的寂静和虚脱中,又慢慢地沉沉睡去。睡眠,是疗愈疾病的良药。
终于,母亲和兄长姐姐们从地里回来了,屋子仿佛被唤醒了似的,再次充满了说话声、欢笑声。姐姐们靠过来,摸着我的脸,笑着问道,“你怎么还不好……”
母亲煮了一大锅地瓜,二姐挑了一个特别甜特别软糯的放到嘴边,让我尝一尝。我只能转动眼珠,表示自己不想吃,也吃不下。
见我虚弱至此,母亲有些担心,摸摸我的额头,自言自语道,“再不行就得去医院打针了……”
我是非常害怕打针的,母亲这句话委实吓着我了,只得在心里一遍遍地激励自己:快点好起来,快点好起来……
人一旦有了精神支柱和动力,小病小灾啥的都不在话下。
又躺了一两天,终于能翻身了,决定趁着家里人都去上工,尝试着站起来。
费尽全身之力,下了床,拖曳着脚步,挣扎着来到后院。后院东西长约50米,宽约15米,围墙隔起一片独立的空间,有可以攀爬的果树,可以跑跳的平整场地,是我最喜欢玩的地方。
可是,这时,我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感、恶心感又回来了。无法站立,只好弓下身,双手撑住膝盖,就这样,在后院保持这个姿势很长时间,努力让自己不要躺下。
后来,不知怎么,想起道沟集上说书人提到的高宠、呼延庆、杨六郎,便自己激励自己:站起来!
用尽全身力气直起身子,接着又像评书里的英雄一样迈开大步走了两步,让人惊奇的是,我的病似乎一下子完全好了,体力迅速恢复了正常,甚至有了可以扛起一袋面粉的力气。
第二次,当时我二十岁出头,在某酒店实习。这次发病非常突然,本来好好的,一下子难受起来,那种熟悉的头疼、恶心、极其虚弱、无力翻身的症状又把我制服了。
那次发病恰好赶上休息日。多年的养病经验告诉我,法定节假日、周末,或者一项重要的、繁重的工作结束时,都是疾病高发期,根本不让我好好享受休息时间。
我们的宿舍是租赁的套房,我的房间住了三个人,其他房间住了七八个人,大家平时不大见面,也不大熟悉,仿佛陌生人似的。
那次发病特别厉害,一阵阵热浪和寒战反复肆虐,肠胃停止蠕动,稍微换一下体位就要呕吐,只能保持一个姿势不动。
酒店业一般实行轮休制,到了晚上,大家陆续下工,可他们从我床边经过,看到包裹在被子里脸色蜡黄的我时,似乎都视而不见,没有人过来问候一下。他们以为我只是喜欢睡觉而已,根本不知道我在经受着巨大的痛苦,甚至面临着多脏器衰竭的生命危险。
我没有力气呼唤他们给我倒杯水,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真的是无能为力。可是,我不能太长时间不喝水,也不能不排尿,如果水循环彻底停止,那我就真的完了!
所以,我使出最后的力气,艰难坐起来,跌跌撞撞去到卫生间“滴尿”,然后又用尽所有力气,忍耐着肠胃的巨大不适喝了三两口水,接着瘫在床上,再次开始“躺尸”。
我得病基本不吃药,只靠硬抗,相信自己身体的免疫力和自救力。
周六躺过去了,终于熬到了周日,想到周一就要上班,便开始焦虑起来,如何破局呢?
思前想后,决定还是故技重施,一件一件挣扎着穿起衣服,扶着楼梯,好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一样,艰难挪到小区院子中,克服各种困难,慢慢行走,期间几次想放弃,甚至想躺在小区广场上,让别人拨打120抢救。
可终究还是挺过来了!渐渐地,不适感去了很多。我看到酒店一位比较熟悉的女实习生走进小区,便上前打招呼,问她今天食堂什么饭?她耐心地笑着罗列花色品种,我装作认真聆听,心里却感叹,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确实应该出去填填肚子了。
第三次,就是最近这一次。因为疫情原因,我不敢感冒发烧,所以算起来我已经跨两个年头没有发病了。
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母亲已至耄耋之年,作为五个孩子中的老小,我也已年逾四十。
【养病记事】前几天,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征求我的意见。
母亲患腰椎管狭窄和滑脱症已经多年。她老人家总是自言自语,说这是年青时候过于劳累所致。我深以为然。十几亩地,五个孩子,就是铁人也会累坏。
和千千万万任劳任怨、吃苦耐劳的传统母亲一样,老人家拒绝去医院治疗,一直扛着,顶多做个理疗缓解一下。如今到了走一百米歇三五次的程度,还有好几次差点摔倒,再不彻底解决,就会出大问题!
可是老年人做这个手术是有风险的,甚至可能会瘫痪。电话里,我只能提醒父亲,多与大夫沟通,一是确认病情和手术依据。二是明确风险是否可控。
我本来应该请假回去,可是离开学校需要院长审批,回来还要做核酸检测,关键是,当天下午,父亲又打来电话,说第二天上午七点半手术,明确让我不要回去。
我只得给父亲转了一笔钱,又给代替我尽孝的姐姐们发了红包,以资鼓励,然后就只能等待了。
当天下午我开始觉得浑身疼,在办公室与来人交谈时,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烫,那种旧病复发的感觉又来了。
我硬挺着等待消息。手术进行了将近五个小时,很顺利,也没有进重症监护室。听到这个好消息,我非常欣慰开心。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再问老太太醒来没?二姐却说还没有醒,又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等来母亲完全清醒过来的消息。
整个手术,唯有这两个小时的等待最让我心焦,我太怕失去亲人了。
父亲已经八十有余,母亲将近八十岁,虽然他们总体还算身体健康,可是父亲早已经安排我们在一处公墓购买了墓地。
这几年,我心里总是有种担忧,担忧深夜接到紧急电话,去面对那迟早到来的分别。这种担忧如同魔咒或梦魇,不时在我的心弦猛地扯上一把,让我心情慌乱且沉重。
身上的痛感和对母亲手术的担忧终于把我压垮了。周五晚上,我坚持着回到家,洗了手,立即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面对疾病,躺下,静养,是我唯一的办法。
整整两夜一天,一直躺着,经受着身体里的翻江倒海,好在不像酒店公寓那次犯病无人问津,妻子和儿子可以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依然拒绝吃药,固执地相信我能战胜一切,包括命运!妻子见我如此不可理喻,忍无可忍地咆哮道,“没见过这么傻B的人,必须给我吃药!”
那天是周日,考虑到周一还有一个重要的报告需要提交,我只能再次满血复活,早早来到办公室,一是完成报告,再一个写了这篇文章。
这就是我的养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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