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父亲的病(二)

父亲筑海塘养活了弟妹,自己却不幸癞了头歪了嘴,这个双重打击让他一度心灰意冷。由于爷爷奶奶过世得早,大姑妈出嫁后迫于生计,去了上海当保姆。父亲是老二,下面一个弟一个妹,拉扯成人谈婚论娶的责任,全部堆到了父亲肩上。等弟妹都成家后,父亲成了剩男。癞头歪嘴的残疾,毛四十岁的年龄,让父亲对自己的婚姻死了心。忽都小姑妈在世时,曾跟我说过,当年父亲甚至有过出家当和尚的想头。可是谁也没料到,当年太公妙手回春积下的德,突然得到了善报,让父亲的人生从此峰回路转。
太公当年是绍兴萧山诸暨三县交界处声名赫赫的郎中,人称“双鹤先生”。那年外太公得了重病,四处延医毫无效果,人渐渐浮肿得橡皮人一般。后来请郎中看,都是进门就出门,只叮嘱趁早安排好后事。绝望之时,有人推荐说“双鹤先生”还没看过,或许有救。于是一顶“兜子轿”急匆匆将太公抬到了锁金。太公一番望闻问切后,对这个气息奄奄的病人,一度陷入迟疑。后来狠下心开出了一帖“扳药”,留下话说服药后当晚若是病人不停排尿,那么性命无虞;若是服药两个时辰后没有动静,那么绝无活命可能了。随后婉拒了出诊费和轿子送回的好意,独自步行回村。
这帖“扳药”,小时候父亲跟村里老年人嗙天时我曾几度听到过,现在只依稀记得将黑鱼和好几味大毒药一起塞入老母鸡肚子里,用黄泥封实后放入烧红的铁锅里干蒸。吸足了药力的母鸡肉撕碎喂了一些下去后,当晚外太公果然排尿不停,慢慢的橡皮人变成了一个皮包骨的活人,第二天喝了点粥油后更是挣扎着能坐起身来了。为了报答救命大恩,外太公就让外公认太公为“义父”,每年春节端午中秋,必然备礼拜见,以示铭恩。可惜后来两家都遭遇坎坷,家境败落,渐渐也不便于继续走动。太公门下出了两个败子,吃乌烟搞腐化,家资散尽家学失传,后来靠爷爷撑船捕鱼一身水上功夫苦苦养家;外公家解放后被划为“地主”,田地房屋被分了不说,抄家批斗更是接踵而至。按当时情势,母亲若是外嫁,不是许给农村里的跷佬呆子就是灶头打在脚背上的泼皮无赖。外婆店口书香门第出身,为人刚气,宁可女儿过时不嫁也绝不可推入火坑。一次偶然的机会,有知晓两家苦处的熟人跟外公外婆说起了父亲的情况,于是父母的婚姻有了契机。
从父亲有了子女后挣钱养家的表现来看,四十二岁结婚时,父亲对于经营好自己的小家庭,应该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有了姐姐和我后,生产队里出工成了难题。两个小孩离不开母亲的照料,来自山村地主人家的母亲打点持家的家政是精通的,田里的农活可真得从头学起。父亲年轻时闯荡江湖,抬石头扛袋头固然是个好把式,割稻插秧这些也并不利索。如果靠着挣工分过日子,家里的处境必然艰难。时运凑巧,湄池火车站当时货运吞吐量渐渐增大,装卸班需要补充力量,向各村征调能扛能抬的劳动力,父亲的机会就来了。
父亲到了装卸班后,走过三江六码头的经验让他左右逢源,很快车站里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都混得很熟,就连食堂烧饭的大伯(临浦人),也跟当年在海宁时的厨师一样常给他些特殊的照顾。父亲筑海塘时,呆工班久了,不知不觉中培养起了协调组织小团队的能力。加上他不占人便宜,见过一些世面,很快又成了装卸班的工班长。
装卸班的日子一开头肯定让父亲对于美好生活有了无限憧憬。他也是舍得花成本让自己走得比身边工友更靠近幸福。但是,他一定也没有想到,年纪爬上五十后,岁月的刻刀无情地削薄了他曾经引以为豪的腰板。一个冬日的清晨,父亲照样很自信地带动工友们竞赛背米包(标准米包200斤重),在他跨上那块三角形的垫板时,脚下似乎被硌了一硌,他身子一闪,米包瞬间滑落。一阵锥心的酸痛挟着一股冷气顺着脊梁骨直冲上来,他两眼一黑,赶紧用双手撑住了腰,好不容易站住了。从此,一段腰伤屡屡发作的梦魇一般的日子开始了。
【32.父亲的病(二)】2019年2月12日晚于朗臻球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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