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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伶

【1】

“裴老板……当真要如此?！”
凤眸微阖，茶盏轻落：“嗯。”
管家未再多言。他曾在戏班子门前那棵开的正好的腊梅下拾回了襁褓中冻的几乎踏入阎罗殿的裴宴之；他也看着十四岁的小小男儿眉目中刻满了桀骜清高款款登台，一曲《桃花扇》名震天下。从当年的戏班子，再到如今的梨园；从当初那个弱的连哭声都气若游丝的婴孩，再到如今风华绝代一票难求的裴老板。他一路带他长大，教他学艺，教他做人，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早已情同骨肉，这孩子什么脾气，他最是了解不过。自己年俞甲子几近古稀，山河破碎，生死已看淡，只是……
“裴老板以一己之身保全全县，可县城内早已谣言四起……！”
淡淡的一声叹息。
裴宴之缓缓起身，悠悠踱至门口，站定。
“人们不过是在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罢了。这些，都不重要。”
管家老迈混浊的双眼红的似要滴出血来，瞳孔因噙满了泪水而笼着雾气，他如鲠在喉，痛的说不出话来。
裴宴之一人素色长衫，负手而立。前一阵子被日军关起来，不惜绝食以死相逼，如今已是瘦的形销骨立，却依旧身姿挺拔，气质清逸出尘宛若谪仙。只是这仙人，却没有不死之身啊……
似是知晓管家几欲落泪，为了不拂他的面子，裴宴之一直未曾回头。站了片刻，他拇指中指轻抵，手肘微提，一个盘腕，薄唇轻启：“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他迈着小碎步缓缓入相，走进小园中自顾自的唱起来。是夜，和风无声，明月皎皎，偶尔零落几声鸟鸣，却也和着唱腔，兀自散去了。
——戏一折 水袖起落，唱悲欢唱离合 无关我
——扇开合 锣鼓响又默，
——戏中情戏外人 凭谁说。


【2】
“呵！那个裴宴之啊，居然给日本人唱戏！狗汉奸！都说戏子无情，骂的还真是了。”
“他不是还被日本人抓起来关了好久嘛？一开始好像也是不愿意唱的，后来啊听说是要赏他好多小黄鱼呢……”
“你瞧他平时一副自命清高、洁身自好的样子，诶上个月那个军阀的军爷赏银百两叫他去府上唱戏，他还淡淡一句‘身子不适’给推了，我还以为在日本人跟前有多硬骨头呢！原来是那军爷给的钱不够多啊哈哈哈哈”
……
“不要脸，狗汉奸！贱骨头，居然给日本人开专场唱戏！”
一座小小的县城，裴宴之为日本人开专场唱戏的海报贴了满城。每一张巨幅海报面前皆聚满了咬牙切齿的人。一个蹲在墙角的小乞丐拉着妇人的衣角，眼泪汪汪：“阿娘，裴宴之，是那个长的很好看，每天差人给我们送衣被送馒头，挨家挨户去接济吃不起饭的人家的裴叔叔吗?”
“嘘——”
“阿娘，裴叔叔不是坏人！”
“阿娘知道。”
“可是为什么人们都在骂他?”
……

梨园内，裴宴之手持折扇，站在一颗桃树下吊嗓子。桃花灼灼，手中折扇的花也开的正艳，常言道人面桃花相映红，只是这人，却面色惨白如纸。
约莫十岁的孩童气喘吁吁的跑来： “师父，外面……”
“我已知晓。”
“那些人也太没良心了！还有日本人，做的也真够绝的，放出风声造谣，还有海报挂在场外一张便可，专门大费周章贴了满城，这明摆着是绝您的退路啊师父！”
裴宴之侧身，折扇一挥，收起了满扇的芳华：“于我而言，不过是坐实了‘戏子无情’名分罢了。”
七情六欲中，恐惧太无助，愤怒又太茫然，倒不如恨吧。仇恨一个人，起码有个目标，有个出口将满心的洪水猛兽泄出，倒也是好的。
——惯将喜怒哀乐都藏入粉墨，陈词唱穿又如何
——白骨青灰皆我。
【3】
台后。
镜中人提笔描眉，眉如远黛；胭脂泣血，眸似生辉。
唇脂上毕，裴宴之手执折扇起身，回眸开扇。依旧是那般“水剪双眸雾剪衣，当筵一曲媚春辉”的风华绝代，也还是那个“李树桃花艳秦淮,香风青楼满面来”的李香君。只是今日，胭脂红艳的硬生生逼出了几抹肃杀之气，像极了李香君那被血染的桃花扇。
“周叔您可都安排妥当了?……这……”
裴宴之转身，却见不大的屋里满满当当的站了人。“诸位这是做甚?”
“裴老板的计划周管家都说与我们了。您一片苦心只为保全全县人民，只是这县城却不是裴老板一个人的，这国家也不是裴老板一个人的 ，如今烽火遍地狼烟四起，我等一介平民没有上阵杀敌之机，却也不能放着裴老板一人慷慨赴死，而我们做苟且偷生之辈啊！”
小少年举着钥匙，神色肃然：“师父，这是您给我的那把锁的钥匙，您叫我等台后伴奏的乐师逃走以后就把门锁上，但我们商量过了，有家室不舍得死的人已经回家了，剩下的，都是愿意陪着师父与那日本鬼子玉石俱焚的人。我们知道即便是一个出口也会给鬼子留下逃生的可能，我们决不允许有意外发生！”说罢，他将钥匙扔在地上，举起一柄小锤重重砸下。
【赤伶】思绪翻涌，一时无语凝噎。双膝掷地，前额也落下：“裴某，叩谢诸位。”
众人急忙上前搀扶，“哎呀裴老板您这是…” 那手握曲笛的老人拍着他的肩叹息道：“裴老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啊！是我们，是我们要替这全县的百姓谢您的以身相护之恩啊！”
外面一声大喝：“裴宴之你好了没？！太君已经到了！茶水饭菜赶紧的！时间到了准时开始！”
裴宴之应了一声 ，又低声道：“诸位且去忙， 我们时辰到了，准时开始！”

管家年迈落在了最后。
“周叔！”
“裴老板。”
“周叔，我自幼不知父母是谁、他们身在何处。连着名字也不过是戏班子里的老板取得罢了。周叔自小拉扯我长大，教我学艺，后来见我天资过人恐误了我前程还专程带我去拜了最好的师父……
这恐怕是您我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
周叔，我能…叫您一声‘爹’吗?”
周管家顿时老泪纵横。
他颤巍巍的走过去把裴宴之抱住：“可以可以可以……儿啊……”
“爹……”
此生心愿已了。我裴宴之，也是个有家的人了。
——台下人走过 不见旧颜色
——台上人唱着 心碎离别歌
——情字难落墨 她唱须以血来和
——戏幕起 戏幕落 谁是客

【4】
锣鼓敲响，幕布拉开，只见裴宴之手执折扇 踏着小碎步款款登台。眉目流转，顾盼生辉，秀口轻启，吴侬软语似是燕语呢喃；端的是倾国倾城之姿，生的是闭月羞花之颜；丝竹相和，戏腔婉转，道的是杏花微雨秦淮河畔那明艳动人的姑娘，爱上了俊秀真挚的翩翩少年郎；诉的是世事无常红尘染身，到头来山河零落繁华落尽不过闹剧一场。
都道裴老板一曲《桃花扇》名满天下，即使不谙世事的幼童听了也会潸然泪下。底下的豺狼即便是听不懂唱词，却也泪光闪烁，听得出那柔弱女子不让须眉的侠骨柔肠。
“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著夕阳道。”
——烽烟四起，生灵涂炭，我军节节败退，连南京城都沦陷了啊。
“你看城枕着江水滔滔，鹦鹉洲阔，黄鹤楼高，鸡犬寂寥，人烟惨淡，市井萧条。都只把豺狼喂饱，好江城画破图抛。满耳呼号，鼙鼓声雄，铁马嘶骄。”
——日军嚣张，战火弥漫，如今一个偌大的中国，再无容身之所。
“青楼名花恨偏长， 感时忧国欲断肠。点点碧血洒白扇， 芳心一片徒悲壮。”
——谁来叹兴亡！
谁来叹兴亡?呵，昔日明朝覆灭国仇家恨，文武百官苟且偷生，徒留一女子慨叹。如今却是不同！
裴宴之开扇！几朵血色桃花妖艳欲滴，他的嘴角弯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骤然间他大喝一声：
“点火！”
整个梨园已被汽油浇遍，所有的门全被封死。熊熊大火迅速蔓延，裴宴之还在台上， 乐师们也都在台上。水袖甩落，火光映衬的台上之人竟愈发明艳。台上依旧在唱着：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风流看饱……”
他裴宴之自小学戏，唱了近十年的李香君。只是这一次唱的，连他自己都从未听过。
是啊，以前唱的，是李香君。这一次，主角只叫裴宴之。
只是他还有遗憾啊。
他叹，叹自己护的了一城却护不住这风雨飘摇的国家；
他恨，恨自己杀的了数人却杀不了这生灵涂炭的乱世。
——乱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位卑未敢忘忧国
——哪怕无人知我。


【5】
裴家梨园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不息，直到三天后一场暴雨才将大火浇灭。
一大片灰烬，一个人也没有出来。
抗日军队到来驻扎之时，看到依旧是一个平静祥和的小县城。
个别梨园出来的人将原委道来，从裴宴之绝食相抗到日军以屠城威胁，从他被送回来时瘦的没了人样到决定葬身火海的决绝……
周围的人皆听着掩面而泣，当时骂过裴宴之的人也羞愧的不知如何是好。
驻军为首的人听罢，沉吟半晌，沉沉叹到：“裴先生，有心了啊……”
裴先生！
裴宴之没见过亲生父母，小时候被喊作“野种”；长大后敬他之人唤他一声“裴老板”，大多不过是轻蔑的叫他一声“戏子”罢了。
如今他被尊称为“先生”！
都道是戏子无情，他也能被人慨叹一句“有心了啊……”
李香君，自《桃花扇》问世以来，无数人唱过，总有唱的名冠天下之人，裴宴之之前有，之后也会有。只是人们真正记住的，是那个敢爱敢恨、深明大义的李香君。而自此往后，人们记住的，是那个为了保全全县人民不惜身殉大火的裴宴之。
不再是那个被天下人说尽无情的戏子，是那个有情有义的裴先生。
——你方唱罢我登场
——莫嘲风月戏 莫笑人荒唐
——也曾问青黄 也曾铿锵唱兴亡
——道无情 道有情 怎思量
by：苏南青安























【1】
“裴老板……当真要如此?！”
凤眸微阖，茶盏轻落：“嗯。”
管家未再多言。他曾在戏班子门前那棵开的正好的腊梅下拾回了襁褓中冻的几乎踏入阎罗殿的裴宴之；他也看着十四岁的小小男儿眉目中刻满了桀骜清高款款登台，一曲《桃花扇》名震天下。从当年的戏班子，再到如今的梨园；从当初那个弱的连哭声都气若游丝的婴孩，再到如今风华绝代一票难求的裴老板。他一路带他长大，教他学艺，教他做人，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早已情同骨肉，这孩子什么脾气，他最是了解不过。自己年俞甲子几近古稀，山河破碎，生死已看淡，只是……
“裴老板以一己之身保全全县，可县城内早已谣言四起……！”
淡淡的一声叹息。
裴宴之缓缓起身，悠悠踱至门口，站定。
“人们不过是在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罢了。这些，都不重要。”
管家老迈混浊的双眼红的似要滴出血来，瞳孔因噙满了泪水而笼着雾气，他如鲠在喉，痛的说不出话来。
裴宴之一人素色长衫，负手而立。前一阵子被日军关起来，不惜绝食以死相逼，如今已是瘦的形销骨立，却依旧身姿挺拔，气质清逸出尘宛若谪仙。只是这仙人，却没有不死之身啊……
似是知晓管家几欲落泪，为了不拂他的面子，裴宴之一直未曾回头。站了片刻，他拇指中指轻抵，手肘微提，一个盘腕，薄唇轻启：“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他迈着小碎步缓缓入相，走进小园中自顾自的唱起来。是夜，和风无声，明月皎皎，偶尔零落几声鸟鸣，却也和着唱腔，兀自散去了。
——戏一折 水袖起落，唱悲欢唱离合 无关我
——扇开合 锣鼓响又默，
——戏中情戏外人 凭谁说。


【2】
“呵！那个裴宴之啊，居然给日本人唱戏！狗汉奸！都说戏子无情，骂的还真是了。”
“他不是还被日本人抓起来关了好久嘛？一开始好像也是不愿意唱的，后来啊听说是要赏他好多小黄鱼呢……”
“你瞧他平时一副自命清高、洁身自好的样子，诶上个月那个军阀的军爷赏银百两叫他去府上唱戏，他还淡淡一句‘身子不适’给推了，我还以为在日本人跟前有多硬骨头呢！原来是那军爷给的钱不够多啊哈哈哈哈”
……
“不要脸，狗汉奸！贱骨头，居然给日本人开专场唱戏！”
一座小小的县城，裴宴之为日本人开专场唱戏的海报贴了满城。每一张巨幅海报面前皆聚满了咬牙切齿的人。一个蹲在墙角的小乞丐拉着妇人的衣角，眼泪汪汪：“阿娘，裴宴之，是那个长的很好看，每天差人给我们送衣被送馒头，挨家挨户去接济吃不起饭的人家的裴叔叔吗?”
“嘘——”
“阿娘，裴叔叔不是坏人！”
“阿娘知道。”
“可是为什么人们都在骂他?”
……

梨园内，裴宴之手持折扇，站在一颗桃树下吊嗓子。桃花灼灼，手中折扇的花也开的正艳，常言道人面桃花相映红，只是这人，却面色惨白如纸。
约莫十岁的孩童气喘吁吁的跑来： “师父，外面……”
“我已知晓。”
“那些人也太没良心了！还有日本人，做的也真够绝的，放出风声造谣，还有海报挂在场外一张便可，专门大费周章贴了满城，这明摆着是绝您的退路啊师父！”
裴宴之侧身，折扇一挥，收起了满扇的芳华：“于我而言，不过是坐实了‘戏子无情’名分罢了。”
七情六欲中，恐惧太无助，愤怒又太茫然，倒不如恨吧。仇恨一个人，起码有个目标，有个出口将满心的洪水猛兽泄出，倒也是好的。
——惯将喜怒哀乐都藏入粉墨，陈词唱穿又如何
——白骨青灰皆我。
【3】
台后。
镜中人提笔描眉，眉如远黛；胭脂泣血，眸似生辉。
唇脂上毕，裴宴之手执折扇起身，回眸开扇。依旧是那般“水剪双眸雾剪衣，当筵一曲媚春辉”的风华绝代，也还是那个“李树桃花艳秦淮,香风青楼满面来”的李香君。只是今日，胭脂红艳的硬生生逼出了几抹肃杀之气，像极了李香君那被血染的桃花扇。
“周叔您可都安排妥当了?……这……”
裴宴之转身，却见不大的屋里满满当当的站了人。“诸位这是做甚?”
“裴老板的计划周管家都说与我们了。您一片苦心只为保全全县人民，只是这县城却不是裴老板一个人的，这国家也不是裴老板一个人的 ，如今烽火遍地狼烟四起，我等一介平民没有上阵杀敌之机，却也不能放着裴老板一人慷慨赴死，而我们做苟且偷生之辈啊！”
小少年举着钥匙，神色肃然：“师父，这是您给我的那把锁的钥匙，您叫我等台后伴奏的乐师逃走以后就把门锁上，但我们商量过了，有家室不舍得死的人已经回家了，剩下的，都是愿意陪着师父与那日本鬼子玉石俱焚的人。我们知道即便是一个出口也会给鬼子留下逃生的可能，我们决不允许有意外发生！”说罢，他将钥匙扔在地上，举起一柄小锤重重砸下。
思绪翻涌，一时无语凝噎。双膝掷地，前额也落下：“裴某，叩谢诸位。”
众人急忙上前搀扶，“哎呀裴老板您这是…” 那手握曲笛的老人拍着他的肩叹息道：“裴老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啊！是我们，是我们要替这全县的百姓谢您的以身相护之恩啊！”
外面一声大喝：“裴宴之你好了没？！太君已经到了！茶水饭菜赶紧的！时间到了准时开始！”
裴宴之应了一声 ，又低声道：“诸位且去忙， 我们时辰到了，准时开始！”

管家年迈落在了最后。
“周叔！”
“裴老板。”
“周叔，我自幼不知父母是谁、他们身在何处。连着名字也不过是戏班子里的老板取得罢了。周叔自小拉扯我长大，教我学艺，后来见我天资过人恐误了我前程还专程带我去拜了最好的师父……
这恐怕是您我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
周叔，我能…叫您一声‘爹’吗?”
周管家顿时老泪纵横。
他颤巍巍的走过去把裴宴之抱住：“可以可以可以……儿啊……”
“爹……”
此生心愿已了。我裴宴之，也是个有家的人了。
——台下人走过 不见旧颜色
——台上人唱着 心碎离别歌
——情字难落墨 她唱须以血来和
——戏幕起 戏幕落 谁是客

【4】
锣鼓敲响，幕布拉开，只见裴宴之手执折扇 踏着小碎步款款登台。眉目流转，顾盼生辉，秀口轻启，吴侬软语似是燕语呢喃；端的是倾国倾城之姿，生的是闭月羞花之颜；丝竹相和，戏腔婉转，道的是杏花微雨秦淮河畔那明艳动人的姑娘，爱上了俊秀真挚的翩翩少年郎；诉的是世事无常红尘染身，到头来山河零落繁华落尽不过闹剧一场。
都道裴老板一曲《桃花扇》名满天下，即使不谙世事的幼童听了也会潸然泪下。底下的豺狼即便是听不懂唱词，却也泪光闪烁，听得出那柔弱女子不让须眉的侠骨柔肠。
“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著夕阳道。”
——烽烟四起，生灵涂炭，我军节节败退，连南京城都沦陷了啊。
“你看城枕着江水滔滔，鹦鹉洲阔，黄鹤楼高，鸡犬寂寥，人烟惨淡，市井萧条。都只把豺狼喂饱，好江城画破图抛。满耳呼号，鼙鼓声雄，铁马嘶骄。”
——日军嚣张，战火弥漫，如今一个偌大的中国，再无容身之所。
“青楼名花恨偏长， 感时忧国欲断肠。点点碧血洒白扇， 芳心一片徒悲壮。”
——谁来叹兴亡！
谁来叹兴亡?呵，昔日明朝覆灭国仇家恨，文武百官苟且偷生，徒留一女子慨叹。如今却是不同！
裴宴之开扇！几朵血色桃花妖艳欲滴，他的嘴角弯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骤然间他大喝一声：
“点火！”
整个梨园已被汽油浇遍，所有的门全被封死。熊熊大火迅速蔓延，裴宴之还在台上， 乐师们也都在台上。水袖甩落，火光映衬的台上之人竟愈发明艳。台上依旧在唱着：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风流看饱……”
他裴宴之自小学戏，唱了近十年的李香君。只是这一次唱的，连他自己都从未听过。
是啊，以前唱的，是李香君。这一次，主角只叫裴宴之。
只是他还有遗憾啊。
他叹，叹自己护的了一城却护不住这风雨飘摇的国家；
他恨，恨自己杀的了数人却杀不了这生灵涂炭的乱世。
——乱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位卑未敢忘忧国
——哪怕无人知我。


【5】
裴家梨园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不息，直到三天后一场暴雨才将大火浇灭。
一大片灰烬，一个人也没有出来。
抗日军队到来驻扎之时，看到依旧是一个平静祥和的小县城。
个别梨园出来的人将原委道来，从裴宴之绝食相抗到日军以屠城威胁，从他被送回来时瘦的没了人样到决定葬身火海的决绝……
周围的人皆听着掩面而泣，当时骂过裴宴之的人也羞愧的不知如何是好。
驻军为首的人听罢，沉吟半晌，沉沉叹到：“裴先生，有心了啊……”
裴先生！
裴宴之没见过亲生父母，小时候被喊作“野种”；长大后敬他之人唤他一声“裴老板”，大多不过是轻蔑的叫他一声“戏子”罢了。
如今他被尊称为“先生”！
都道是戏子无情，他也能被人慨叹一句“有心了啊……”
李香君，自《桃花扇》问世以来，无数人唱过，总有唱的名冠天下之人，裴宴之之前有，之后也会有。只是人们真正记住的，是那个敢爱敢恨、深明大义的李香君。而自此往后，人们记住的，是那个为了保全全县人民不惜身殉大火的裴宴之。
不再是那个被天下人说尽无情的戏子，是那个有情有义的裴先生。
——你方唱罢我登场
——莫嘲风月戏 莫笑人荒唐
——也曾问青黄 也曾铿锵唱兴亡
——道无情 道有情 怎思量
by：苏南青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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