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我们所过过的年1(在别人家过年)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真的是瞬间就被带回了小时候所过过的每一个年。
鲁迅曾在《朝花夕拾》序言中说过: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这段话其实是很合我目前的状态,只是我现在是想在闲静中寻找出一点纷扰来,于是才开始常常会触及记忆,由现在的热点话题立刻延伸竟而回到自己的从前,大有一点时时穿越的嫌疑。加之今年北京为了青山绿水,再次重禁烟花爆竹,于是一个本应该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年也就悄无声息地寂然而过了。这时对年的印象自然荡然无存,留有的回味也只能是从前,虽然生涯算是有点无聊,幸好幼时关于“年”的记忆还是有的,哪怕只剩下回忆,也好过没有啊。
【说说我们所过过的年1(在别人家过年)】很奇怪,在我十岁之前,所有关于年的记忆,都是和我妈妈的学生的家庭有关。似乎我们家从来没有在自己家过过年。
那时每到逢年过节,我们一家四口就会被妈妈的学生家长请去吃饭。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做过我妈妈的学生,我不知道,只记得从五岁开始,就固定有六家肯定是要从大年三十一直吃到初六,他们那时都已经参加工作,其中有一龙姓的学生家几乎和我们家处成了亲戚, 我喊学生的妈妈外婆,喊他舅舅,他家里的大大小小兄弟姊妹都成了我的叔叔姨。这种关系一直维系到九十年代末。
十岁以前,我们是住在湘南的一个小镇,名叫华塘的地方。整个小镇依着山势而建,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成大写的Y字贯穿整个小镇,原住民的房子属于那种很江南的形式,青砖因为历史风雨的浸润已经发黑,除了相隔的墙是青砖,其余一律用木头搭建。统统都泛着岁月积淀后的黑光,看不出木材原有的颜色。以致很多年后我梦中的华塘都是黑白片。那种房子是有前后门的,从前面大门进去纵深有十多米,进大门是一过堂,只是存放东西不做待客之用,再进一门则是所谓的客厅,顶上是明瓦,保证房间的亮堂,然后就在客厅的左边留出一条甬道直达后门,甬道边会依据旁边有多少间房开出多少个门,各为独立的小房,然后又犹如前面的客厅开阔起来,是为厨房,走出后门,则有一片围着的空地,依次有厕所、鸡圈、猪圈、柴火房。龙外婆家在小镇街道的右边,因此从后门出来原来是靠着山,解放后依山开建了公路,因此爬上去就来到了所谓的国道边。而左边的民居,从前面走到后门是可以沿着自家台阶下到小河边洗漱的。所有的房子是一间挨着一间连绵而建,所以整个房屋唯一的采光就是明堂上方的那一块明瓦,其余地方一律黑漆漆的,以致小时候每次去龙外婆家,通过甬道我都要摸索着前行,因为是依着山势而建,甬道是逐渐上升甚至有的地方还有小坎,不走习惯都会绊着摔跤。常常和小朋友在那些黑漆漆的房子里玩捉迷藏,也以致长大后每回因焦虑紧张做敌人或日本鬼子追杀的梦,我都会梦见自己躲在这样的屋子里。可见这样的屋子给我留下的印象有多深。
江南的冬天是很湿冷,龙外婆家的明堂靠右的墙角依墙壁摆了大四方桌和四张大条凳,靠墙的两张椅子要宽一些,几乎像小单人床,那是长年固定摆放在那的,四方桌的地上挖了一个很大的火坑,其他季节则用一青石块盖着,很平整,看不出地下有什么蹊跷。一到冬天,则搬开石板,往里面添加木炭或煤,明晃晃的火焰立刻让整个房间更亮堂起来,热烘烘的暖气也就四溢开来。大家则围坐在火坑边,靠着火坑边上的地面都是热的,因着雨雪湿了的鞋子踩在上面也就恢复暖意并渐渐冒出白气最后在不知不觉中烘干,直到散发出的味道有点泛胡才离开。有时火坑上会放一用竹篾编就的烘笼,上面布满了洗干净晾晒很久还潮乎乎的衣物,不过前提是要把火坑里的明火用煤灰捂住或者用青石板掩盖。
等到吃年夜饭的时候,是要炉火亮堂的。龙外婆一家本来就人多,大大小小就十多口,加上我们一家四人,很是热闹。他们大人一桌,是在大四方桌上吃,我们小孩一桌,则是在明堂里临时再搭一桌子。菜是一样,猪是自家猪圈里的,年前才宰杀的。鸡是鸡笼里喂的,鱼就是小镇河里人家打来卖的,其他菜薹、大蒜等都是后面小院里自己种的,之所以能记得都是自产的食材,是因为当地人杀猪是很重要的事情。龙外婆家应该算比较殷实,好像每年都有杀猪。过年的时候,唯一记得的就是我和我妹肯定能吃到所炖的鸡的鸡霸腿(小时候说的谐音),一上桌,龙外婆就会把鸡腿夹给我们姐妹俩。其他还有什么吃的我都不记得了。吃完饭,大人们围坐在桌子上打纸牌,我们则靠着墙坐着吃东西,也就是炒地瓜干和花生,还有就是当地独有的一种叫桃黃(记忆中的谐音称呼,具体是两个字不知道)的油炸的面食。同时就着火坑把硬邦邦的糍粑放在石板上烤着,不停翻动,等糍粑被火烤的鼓胀如吹开的气球时,就可以吃了,又香又软又糯又黏,真的是可以把嘴巴都黏住。这些东西其实是吃不了多少的,因为刚吃完有鱼有肉有鸡的年夜饭,肚子实在是满满当当。但所谓的守岁,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其他娱乐的年代,除了看大人打牌,听大人闲聊也就这种烤糍粑的行为可以打发时间了,况且看着一个偏平硬朗的圆圆白白的东西,在炉火上不断翻转,最后如魔术般满涨绵软鼓成一个圆球,吃的时候,要小心用嘴咬一个小角,或拿一尖锐的东西故意刺破一下,让糍粑里充满的热气释放出来。一般是白口吃,有时,龙外婆会用碗端来一些细砂白糖,沾糖吃的时候,是必须要先咬一口,露出软糯的的黏糍粑才能沾上糖,再咬一口的时候,绵软之间夹杂着极具有颗粒感的白砂糖,很有一点在软糯中被沙子咯一下刚有点难受,但立刻又被化开的甜蜜消减的刺激,让你忍不住吃一口沾一下再吃一口的欲望,于是本饱饱的肚子就又塞进了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甜蜜蜜的大糍粑。
不知道是吃着吃着睡着了,还是看着看着睡着了,反正就这样在靠墙的条凳上煨着火坑,什么时候被大人抱上床或抱回家都不知道。直到大年初一被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吵醒,才知道,本要坚持守到天亮的守岁又落空了。如果当晚没有回家,那么大年初一的早上是要吃煮糍粑的,两种口味,一种是红糖煮的,白白的糍粑用红糖水一煮,变成棕褐色,又黏又甜,有点发腻。一种是用青菜主要是南方特有的白菜苔放点小香葱,白糍粑,青绿的菜苔,咸鲜中软糯里带有白菜苔的清脆,顿时消减年夜饭的油腻。据老一辈人说:大年初一吃糍粑,预示一年甜甜蜜蜜,做人清清白白。可惜那个时候的我,还是贪恋甜食,多吃红糖煮糍粑。难怪现在的生活都是甜蜜,回忆起来也都是甜蜜。
镇里的街上是否过年期间有过其他活动,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从这一天开始,我就要跟着家里大人按照年前预定好的吃饭顺序,去一个又一个妈妈曾经教过的学生家里吃饭。菜式是大同小异的,零嘴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小镇里各家各户都会一样的东西,所以吃了什么都不记得,就是记得每天到一家,妈妈教过的学生,他们彼此之间有交情的都会在这一天过来聚在一起,先是聚在一起打牌闲聊,然后在这一家吃饭喝酒,这个时候他们会划拳,我和妹妹则又会吃到鸡腿。之后就是极为无聊地等待他们大人的吃完饭。有时吃完饭继续打牌,或者近十个学生随着我父母,背着我和妹妹回到我们家继续玩耍。这种日子一直要延续到年结束。有那么几年我们家都是这样过年,于是这些被我称为叔叔或舅舅的我妈妈的学生家,都是我极为熟悉的地方,乃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会做梦梦见他们的家,自己在那又长又黑的甬道摸索的害怕,或登上由木头搭建的房子,踩一脚年久的木梯就一个脚印的惊恐。
十岁之前,因为都是在别人家过年,所以我几乎没有自己家准备年货的记忆,也没有父母为吃年夜饭准备食材并制作菜肴的记忆。唯一有的就是父母要提前拿着粮票等一应票证去供销社购买一些点心,那一段时间,家里桌上堆满了一包包用黄褐纸包的四四方方麻绳捆系的东西,随着一家一家饭的吃完,置换回来的就是糍粑、桃黃等很有小镇特色的吃食。
糍粑多到家里要用一个大缸来收捡,开春后,会长霉,必须泡在水里,每天一换水,否则会发臭。于是过完年以后,会有一段时间早餐或中餐家里都是吃糍粑,幸亏我爱吃糯米做的食品,当然父母在消灭这些糍粑的时候,也是变着花样煮给我们吃,最好的制作方式当是把糍粑切成薄片蘸鸡蛋炸着吃。桃黃有时也会因为多了吃不完而放哈喇变味。那种纯手工制作的糍粑是吃不到了,超市里买的像糍粑的东西其实叫年糕,桃黃就更别说了,谁还有那份心境和耐性碾磨大米成粉拌上猪油红糖和好搓成小条再盘成桃花的形状最后放入油锅炸的焦黄香酥。但现在回忆起来,却觉得是人间至美味道。也许真的如鲁迅在《朝花夕拾》中所言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 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 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之所以记得,真的只是有“旧有的意味留存”,让我想起因为一份师生情而带来的在口食上独特的记忆吧。
所以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将来我也要当老师,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其实就是我妈妈的学生及家长对她的好,觉得当老师会有好多好吃的。现在我自己也已经是老师,和自己的学生远没有我的妈妈和她学生那么亲密,有时真的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让学生那么热爱的,以致这种密切的关系竟然成为我们家的一个负担,都在一个地方工作生活居住,日常的人情往来特别多,但凡哪个学生家有点什么红白喜事,我们家都会被邀请,据说父母的一点工资都不够应付。既是为了逃离这种过浓的人情往来,也是父母为了调到一个单位,最终,我们从湘南的郴州 迁居到湘北的岳阳。完全陌生的环境,不再有认识的人,也不再有妈妈曾经的学生。
于是我的在别人家过年的日子也就结束,那已经是一九八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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