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连城 | 聊斋新译
晋宁县有个姓乔的书生,少年时就颇有才气,只是到了二十多岁,生活却依然贫寒窘迫。乔生为人正直好义,他有一挚友,姓顾,于几年前殁了,于是乔生怜惜他的孤儿寡母,时常省吃俭用,好给他们一些日用接济。
他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本县的县令十分看重他,两人性情相投,那县令又最喜读书人,故二人时常交接,不想这县令忽染疾死在了任上,剩下一家老小滞留于此,无法回到老家。乔生二话不说,变卖了自己的家产,为县令置办了棺椁,扶着他的灵柩,携着他家老幼,披星戴月,往返两千多里,终于让他家眷返回原籍,因为这件事,当时的文人墨客越发的尊敬他,只是他也因此生活更加拮据,不过他却浩然落拓,时常担风袖月,偶尔卖文作字赚点营生,倒也落得逍遥自在。
晋宁城内有户姓史的人家,史家小姐生的肌肤莹润,且精于针黹刺绣,又知书达礼,十分惹人喜爱,她老父亲也是疼爱有加。
那日,史家举人放出风声,拿出一副连城的刺绣图,向广大年轻书生征集诗文,实则意在为女儿寻得一个好夫婿。
征诗那几日,史家门槛几乎被踏平,乔生犹豫了几日,想到自己的潦倒落魄,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来到史家,见那“倦绣图”精美绝伦,立即提了一首诗,诗云:“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在看那细密针脚,心下生出无尽的欢喜,又忍不住提笔写了几句:“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正要出史家花园,在甬道的桃花树下看见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拈花浅笑,齿如瓠犀,那明眸流转间,自有一段风流韵致,这女子就是连城。
乔生不觉得看呆了,忽然听见衣裙窸窣之声,那连城早已隐于繁花深处,杳无踪迹。
乔生心底纳罕,此生能见此嫣然浅笑,无憾!
选诗那天,连城在众多的咏图诗中一眼便相中了乔生的,她在父亲的面前不住的夸赞乔生。史举人怎会不知乔生才情?只因为见他的生活实在清贫,女儿嫁过去恐怕要受苦,为父的如何舍得?于是三言两语便拒绝了。
连城不管,她就是喜欢乔生。
连城想到乔生是何等有才情的人,逢人便说乔生的好处,爱慕之心溢于言表。夜阑人静之时,又想到他生活困苦至此,遂动了恻隐之心,总是使唤了自己的贴身老妈妈,拿出自己的一些体己,以父亲的名义给乔生送去一些银两,好让他能够继续读书,考取功名。
那日一见,乔生心底早已暗生情愫,今又见连城这样待他,心底更是生出无限感激爱慕之情,自认为连城是他的红颜知己,每每因思念夜不能寐。
可是过了不久,连城在史举人主张下和同城的盐商之子王化城订了亲,乔生得此消息,倒将以往求娶之心灰了一半,但依旧日夜思念她,想到自己家徒四壁,没有可以求娶的条件,只好心下暗暗祝福,希望她能平安喜乐。
连城却因相思构疾,请了好几个郎中医治,总也不见效,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史家举人四处求神问药,终于在一个西域来的和尚那里得了一个偏方,只是,需以真心相爱的男子的心头肉作药引。
没想到,史家仆人被王化成拒之门外。
史举人只好再度放出消息,谁愿意为连城献出心头肉治病,就把她许于他做妻子。
乔生得知连城生病,正急得手足无措,今听说有法可医,毅然决然的冲到史府,自己剜下了一块心头肉奉上,那伤口顿时鲜血淋漓,止都止不住,好在那和尚及时给他止住了血。
和尚立刻和药,药丸三粒,三天分服。
连城好起来了,恢复了气力,能喝下一碗小米粥了。
史家举人心底为乔生的大义所感动,正欲将女儿许配给乔生,想到连城和王化成有婚约在先,差人去禀报,那王化成怒不可遏,说要去报官告状。
迫于王家压力,却又因失约有愧于心。举人在家宴请了乔生,给他白银千两。
乔生没有收下银两,连城能好,他便安心,即使不能够成婚,但是想到那拈花微笑的情状,心下沉醉,她若好,一切都好。
乔生拂袖而去。
连城知此生无望,二人情深缘浅,又怕乔生耽误于此,思来想去,心下不是滋味,让老妈妈传话于乔生,给他不少言语上的鼓励,认为乔生的才情绝不会久居人下,日后定能成大事,不必因她空牵念。
老妈妈返家告诉连城,乔生喜欢她笑,看见她笑,便已经觉得此生知足无憾,若能重逢,相视一笑便好。另外寄送了一方旧帕,上面题着《汉广》里的几句: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四月的一天,晴光朗照,乔生正在街边卖字画,聊以消此永昼,忽见连城从城东款款走来,衣袂翩翩,秋波盈盈,浅浅倩笑,眉眼之间毫无悲戚的神色,乔生心底十分宽慰,连城懂他,他也懂连城。
王化成和连城大婚,锣鼓喧天,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竟然把半条街都占了。那沿街的住户,知道的,都说连城嫁对了人,这豪门大户和史家才是门当户对。不知道的,都说,是哪家的姑娘有这么好的福气,动用了这么大的阵仗。
谁知那连城也不盛装打扮,更兼前几日恹恹的得了一病,也不进茶饭,听说王化成的迎亲队伍已候在门外,一口气没上来,蓦地昏死了,众人急得乱窜,老父亲忙趔趄着上前探了探鼻息,竟断了气。史府上下顿时哭声震天,老母亲抚尸痛哭,心肝儿肉的叫着,几乎不曾晕死过去。
老妈妈一路小跑出了角门,告诉乔生噩耗,那乔生也没有眼泪,捂着心口踉踉跄跄的往史府吊唁,见到连城遗容,宛若生前,再看,清减了不少,心底大恸,也随了她去了。
史府上下莫不动容,史举人准备将两人厚葬。
那乔生知道自己已死,一心只想着能再见连城一面,一个人出了村子,看见南北大道上逶迤的人流,就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同行者都是神情木然,一路上看见道路俩侧的黑水河畔开着成片的彼岸花,妖冶异常,也看不到尽头。没多久,天黑了,那些花都发出红色的幽光,更有朵朵磷火忽高忽低的穿梭其间,正至一朦胧的所在,看见一对石头狮子,他心下纳罕,这大概就是阴曹地府了。
【连城|连城 | 聊斋新译】
踯躅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乔兄,你怎么来了,快退回去。”不是别人,正是生前挚友顾生,他拉了乔生的手就要往回走。
乔生哪里肯走,长叹一声,说道:“我追随游魂而来,只为见那史家小姐,无奈却苦于没有头绪,不知从何寻找。”
“若是这样,我在此颇得上司看重,得以掌管典籍,要找人应该不难。”顾生说罢,带着乔生寻人。终于在游廊一角找到了连城,二人终于相见,执手相看,都抽抽噎噎的哭泣起来。
连城略略止住抽泣,忙问乔生:“乔公子你不怪我吗?还肯为我赴这死地。”
“心疼都还来不及,怎么肯怪。”乔生只紧紧攥着她的手,生怕她走脱了似的。
二人相聚于地府,想起前几次的毁约与反复,更加上那王化成一家仗势欺人,竟毫无还生的意思,只想着在这里做一对快乐夫妻。
顾生连忙制止:“这里终是见不得光的地方,我还是争取要让你们回去,你们二人可在这里成婚,回到地上,自然没有人可以撕毁你们之间的契约的。”
二人大婚,婚宴上宾朋满座,红烛高照,几人都醉了。
顾生和乔生二人多年不见,多喝了几杯,乔生说了些顾家老小的生活近况,顾生自是洒泪叩谢,不在话下。
二人终于要启程了,带着一纸婚书,还带着另一位与连城同姓的名为宾娘的女子一同返回人间,宾娘和连城是在夜行途中认识的,情同姐妹。
返回的途中,两岸的花皆萎了,只见荆棘遍地,更有虎狼同行,那黑水河里乌烟瘴气,不时跳出些夜叉水鬼来,虽然近不得身,只用言语蛊惑三人,他们不睬,也只顾飘飘忽忽的赶路,同心协力,互相立誓,返回之后,永不相忘。
却说那史家正要给二人下葬,已经覆上了一层薄土,忽然听见棺内传来叩击之声,众人惊诧不已,开棺验视,只见二人都已清醒过来,问他们一些事,也都还记得,见乔生手中紧紧攥着一根竹筒,拆开看时,是一纸婚书。
众人没有不称奇的。
乔生往史府送了一只雁。
次日大婚,二人礼成,宾娘也来参加了婚礼。
婚后,生活餍足,乔生种了一片桃林,又在院子里莳了兰花,鸢尾。因为连城喜欢。不到一年,连城诞下一子,生的顽皮可爱。
有人说这孩子像连城,也有人说像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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