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入疯人院(二)


1
【飞入疯人院(二)】病院里经常闹鬼。
如果只有一个人见过鬼,其余所有人都没见过,那么,大家便可以说这个人是精神病。如果大多数人都见过鬼,而只有一个人说从未见过,那么,大家也可以勉强的说这个人是精神病。这个推理很简单,但在这里并不完全适用。我们这些人,都被贴上了精神病的标签,无论我们是否见过鬼,我们都是精神病。我们无法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也无法证明除了我们之外的人是精神病,所以,我们就成了精神病。
我刚入院的时候,老黑忙着填写我的病例,我很不服:“你怎么能证明我是精神病?”
老黑头也不抬:“我不能。那你怎么能证明你不是精神病?”
我继续反抗:“我也不能。既然你我都不能证明,那为什么说我是精神病,而你不是精神病?”
老黑依然没有抬头:“因为他们说你是精神病,没人说我是精神病,所以你是精神病。”
关于病院里闹鬼的事,我们早已习以为常。如果连着一个星期没有闹鬼,我们倒觉得不正常了。久而久之,我们甚至已经分辨不清到底谁是人,谁是鬼。就像茄子吧,他失踪之后,有人说他变成了鬼,有人说他其实一直是个鬼。争来争去,也没个定论,因为茄子不见了,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于是,争论的对象范围逐步扩大,我们开始彼此猜疑,哪些人是鬼,哪些鬼是人。争论久了,我也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人是鬼。按照老黑的推理原则,转移到这个话题上,也同样适用。我无法证明自己是人,也无法证明自己是鬼。如果大多数人说我是人,那我就是人。如果大多数人说我是鬼,那我就是鬼。
每当闹鬼的时候,鸭蛋便成了暂时的权威,人们都去询问他关于闹鬼的相关问题。鸭蛋并不推辞,他很享受这种成为权威的感觉,虽说只是暂时的。
当人们把他团团围住的时候,他便会跳到桌子上,开始自己的演讲。
“你们谁说看见鬼了?你们怎么知道那就是鬼?你们怎么知道那不是人呢?”
“你们知道吗?其实我就是鬼!”
“你们知道吗?我是人,你们都是鬼!”
……
我也会去听他的演讲,因为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可发现他和我一样,都搞不清楚人和鬼的界限,所以我也怀疑他的言论。他也不是茄子,所以我不信任他。
大象从来都不赞成鸭蛋的观点,他总是仗着自己的身体优势,扒开层层人墙,径直走到鸭蛋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全是胡扯!”而这个时候,人们便会把大象推搡到一边,让鸭蛋继续演讲。
大象每次都会骂鸭蛋在胡扯,但他却没说过鸭蛋为什么是在胡扯。
蚂蚁总是在一旁偷笑,也不知道他是在嘲笑鸭蛋,还是在嘲笑大象。我问他:“你为什么笑?”蚂蚁说:“我不告诉你我在笑谁,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
2
老黑有个亲戚,也住在这所病院里,是我们的病友,名叫老白。他虽然和老黑是亲戚,但彼此的关系并不是很好,性格也截然不同。老黑皮肤虽白,但总是黑着脸,见谁也不怎么笑。老白皮肤虽黑,但总是笑眯眯的,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对谁都很客气。最重要的是,老黑经常打我们,老白经常被我们打。
为什么老白对我们这么客气,我们还要打他?很简单,虽说他和老黑的关系不好,但他终究是老黑的亲戚。只要是和老黑有关系的,我们都痛恨。所以,老黑打我们,我们就打老白。
每次老黑打我们的时候,老白并不幸灾乐祸,反而跑过来安慰我们。而我们总是不领情,相反的,出于恼怒,我们就会揍他一顿。挨揍的老白并不生气,也从不表现出委屈,而是保持着一贯笑眯眯的表情。
其实平日里我们和老白的关系还算不错,经常在一起聊天,只会在老黑打我们的时候才会搞得像是敌人。当然,我们这样认为,老白却从未把我们当作敌人。他的这种表现,很少会有人说他不正常,因为我们所有人都不正常。
大象和老白的关系最好,也从未打过老白,但每次我们打老白的时候,大象也从未阻拦过。
大象总说希望老白能搬到他的房间,蚂蚁对此没有意见。然而老黑不同意,此事也就始终未能成为现实。
有一天,老白不知从哪里搞到一瓶酒,邀请我们一起喝。我们都很担心,万一被老黑发现,恐怕又是一顿打,那我们就又要打老白了。然而老白却说自己已经把老黑灌醉了,所以不必有所顾虑。
于是我们就分了那瓶酒。
由于人多,所以每个人只是尝了那么一小口。也不知这是什么酒,每个人竟然都有些醉。不过这种感觉很好,自从我进来之后,这是第一次喝酒。在外面的时候,我喝酒并不多,因为酒量有限。这一次,我真正体会到了喝酒是多么美好的事。看着周围的人,我哭了,很多人都哭了。我们一一和老白拥抱,算是感谢他的这瓶美酒,给我们带来了美好。
老白也很感动,醉眼迷离的看着我们,依然保持着他的笑容。过了一会儿,我们四散离去,各自回到房间,倒头便睡。
这一夜很安静,没人说话,没人嚎叫,整个病院像是坟墓一样,寂静无声。我们躺在各自的墓穴里,感受着死亡带给我们的静谧。老黑也没来给我们送药,也许正如老白说的那样,他也醉了吧。睡吧,你也累了。
3
鸭蛋在一次午饭的时候,告诉我们:“还记得我们喝醉的那次吗?我没醉,晚上也没睡觉,结果发现你们都走出了房门,在楼道里排着队来回走着。”
很多人都被他的话吸引了过去,围着他询问详细情况。
鸭蛋很得意,站到了桌子上,清清嗓子,便开始讲话:“呃...你们信吗?”
“信,你说吧。”大家的胃口被吊了起来。
“那好,其实我是骗你们的!”鸭蛋从桌子上跳下来,回到他的位子上。
大家并未散去,而是继续追问,认为鸭蛋只不过是在卖关子。
只见鸭蛋扫了这些人一眼,继续扒拉着自己盘子里的饭菜,不紧不慢的说:“你们啊,总是这么容易相信一些听上去离奇古怪的言论,怎么半点儿怀疑精神都没有?虽然我很希望你们成为我的听众,但一味的盲从,却使我感到悲哀。”
大家扑了个空,感到很没趣,就各自返回继续吃饭去了。
“你们看,谎言永远比真理有诱惑力。”鸭蛋一脸无奈。
“我虽没什么听众,但我说的话基本上都是真理。”大象忽然插了一句嘴。
“你?”鸭蛋看了一眼他,“算了吧,你的那套谬论,鬼才认为是真理。”
大象不服气:“你不知道,我在进来之前,人们都很相信我,我说什么他们都认为是真理。只是进来之后,这里的人都不正常,所以我的话你们都总是不信,甚至抨击我。”
“是啊,之前人们太相信你了,连你说的谎话都认为是真理,所以他们现在连你的真理都认为是谎话。”鸭蛋轻蔑的说。
鸭蛋五十多岁,脑袋半秃,幸存的几缕毛发,犹如经历过狂风暴雨袭击过的劲草,贴在头顶上,显示着它们看似顽强的生命力,也衬托着鸭蛋顽固偏执的嘴脸。是的,顽强和顽固,很多情况下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鸭蛋在进来之前,是一名教师,至于他是执教哪个年龄段的教师,无人知晓。他只说自己是名教师,到现在也是,为此还特意拿出了身份证明。我问他:“被赶出学校的教师,还是教师吗?”他说是的,不管是在课堂上,还是在课堂外,他一直都是教师。有了身份证明,就足以说明一切。哪怕不会讲课,也是教师。他的这份执着,支撑着他的精神世界。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发发牢骚:“唉,婊子啊,其实我就是个婊子。我连能够证明自己是婊子的身份证明都有,哪怕我还是个处女,也无法洗脱婊子的身份。”但是没人相信他是婊子,因为他是男人。人们更相信他是个教师。因为鸭蛋有教师的身份证明,却没有婊子的身份证明。
鸭蛋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很厚,用他的话讲,那是酒瓶的瓶底改成的。他说他之前其实是不近视的,后来戴上瓶底镜片之后,没多久便近视了,而且是高度近视。摘下眼镜,他便是个瞎子。不过他倒是很享受近视的感觉,为此他经常对别人说:“看得越清,麻烦就越多。所以朦胧的感觉最好。”那么为什么不直接把自己整瞎呢?这样一来,什么都看不见了,不就没烦恼了吗?对此,他是这样回答的:“朦胧是一种境界,无视是一种无知。”
对于他这种故弄玄虚的派头,我不以为然的讽刺他:“说的一套一套的,你想当上帝?”他轻描淡写的回答:“我不是上帝,我是个教师,也是个婊子。”
4
我经常怀疑这个地方不是医院,我在外面的时候,所听说的精神病院,并不是这个样子。这里的管理模式,让人匪夷所思,像我们这些被定义为精神病的,就更感到匪夷所思了。这里有医生,比如老黑就是其中一个。但你也可以说,这里没有医生,因为老黑他们除了穿白大褂之外,并不像是医生。他们的工作很简单,也很单调,每天就只是定时送药,没有其他治疗手段。那些药片的成份,谁也不清楚到底都是些什么,如果有一天老黑告诉我,那些药片其实是治疗消化不良的,我也不会感到奇怪。那些药对我没什么作用,对所有人都没作用,假使我们真的有病,那么可以说,任何人的病情没有半点儿好转,但也没有恶化。这个结果似乎可以证明:我没病,这里的所有人都没病。老黑却说:“如果你这样想,那么就说明你真的有病。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病。”我说那我有病。他说:“嗯,承认就好,吃药!”于是我不再和他争执。
我记得茄子曾经说过,他的病很严重,很多医院都束手无策,所以他经常被转院。但到了这里之后,他便再也没能转院,似乎到了最后一站,别无其他出路。茄子说他知道自己的病是治不好的,他也没想过能出院,他只希望能够转院,不停的转院。通过这种方式,以此来证明他的结论是对的。那就是:他的病是治不好的。
即便转院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同样一种治疗手段,同样一种生活方式?
他说他明白这些,可就是想不停转院。他还说,他经常和门锁对话,因为门锁对他说过,可以帮助他离开这个地方。当时我并没有在意他说的这些,在这种地方,一个人说出什么样的话都是正常的。别说一个门锁了,就是你说飞着的苍蝇是你亲爸爸,也是属于正常言论,甚至真的会有人相信。
门锁……难道说,茄子所说的门锁,真的帮他离开了这个地方?
我检查了一下自己房间里的门锁,以及茄子房间,也就是大象和蚂蚁现在住的房间里的门锁,一连研究数日,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我甚至蹲在地上,死死的盯着它一整天,并一直不停的对着它絮絮叨叨,就像茄子当初那样。这种行为坚持了半个多月,门锁毫无反应,于是我放弃了。虽然我不再相信门锁会说话,但我还是很相信茄子,因为他相信我。
不过,通过这件事情,我知道自己依然还抱有想要离开的信念。就像当初我偷镜子那次一样,我还是想要离开。但我知道,目前来看,我是出不去的,当初我偷到了镜子,以为自己成功了,可是镜子又回到了原处。这一次我期望能从门锁上得到线索,但却一无所获。难道,我真的无法离开?难道,真的像茄子所说的那样?我还记得,他对我说:你在镜子里。
再后来,我想到了老黑。老黑和我们一样,吃住都在这所病院里,从未看见他离开过半步。即便他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但他是医生,不是病人,完全有随意出入的自由。可是他为什么也像我们一样,把自己囚禁在这里,从不出去呢?
我的好奇心总是很强,忍不住问了他这个问题。老黑依然板着脸,口气里带着不屑:“想出去是你们想要得到的自由,出不出去是我已经拥有的自由。想出去而不能出去,那是因为你们没有选择的自由。能出去而不出去,这是因为我有选择的自由。明白了吗?吃药!”
这番话我琢磨了半天,虽然不是太明白,但我觉得老黑还是有些道理的。后来我把老黑的这些话告诉鸭蛋,鸭蛋说这种话他也可以说,而且可以说的更漂亮。可我却说:“你的确可以说,但你和他不一样。你是病人,他是医生。”
“病人和医生有什么不一样?”鸭蛋不甘心,我甚至听不出来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是质问还是陈述。
“没什么不一样。”我说,“但你是病人,他是医生。”
5
病院里的大堂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钟。这面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没有指针以外。它每天滴滴嗒嗒的响着,说明它没有坏掉,还在工作。只是没有指针,所以谁也不知道时间。
我们经常看着这面钟,纷纷猜测现在是几点几分几秒,这是我们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鸭蛋对它却情有独钟,从不加入猜测时间的队伍,只是略有所思的那么看着它,不发一语。有人问他在想什么,他也不说。这不像是他的风格。换做平时,只要有人问他问题,或是有了什么新闻,他总会拿出教师的派头,或是婊子的派头,居高临下的站在桌子上,夸夸其谈。唯独看到这面钟的时候,他总是意外的沉默。我不愿去猜测他在想什么,因为他是精神病,我也是精神病,谁也没资格猜谁。
鸭蛋在他房间的墙壁上,画了许多钟,和那面钟一样,都没有指针。他不是画家,所以画得很难看,但好过于我房间墙壁上的油污。不过,这种油污,只会在晚上出现,白天的时候,我的墙壁还是很洁白的。
大象也在房间的墙壁上画了一面钟,只不过画上了指针,刻度是七点整,他对此很是满意。蚂蚁却不满意这幅杰作,他趁大象不在的时候,添了一笔。所以在外人看来,不知这面钟显示的是七点,还是七点半。大象很生气,他说自己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最厌恶蚂蚁挑战他的权威。(大象所指的权威,只局限于他和蚂蚁之间。)为此两人打架更为频繁了。
我们经常在一旁看热闹,然而看热闹的心情却不统一。基本上分为三派。第一种就是像我这样的,不带太多的感情,只是单纯的看热闹。这一派的观众并不多。第二种是老白那样的,每次都想看蚂蚁怎么出丑,因为他们和大象的关系不错。这一派的观众也占少数。第三种观众的人数最多,他们都希望蚂蚁能打败大象,虽然大多时候蚂蚁都让他们失望,可他们仍然每次都这么希望。他们倒不是支持蚂蚁,而是想让大象出丑。
每当他俩打架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蚂蚁说过的,关于他和大象之间是什么关系的那句话。“有时候我是他爷爷,有时候他是我爷爷。”
有一次,他俩又打了起来,这次没什么特别之处,两者还是各自使用一贯的招式,我们还是分为三派在一旁围观。大象把蚂蚁按倒在地上的时候,说了一句:“听着!老黄要来了!看你老不老实!”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大象所说的这个老黄指的是谁。老白却在一旁捂着嘴偷乐,后来笑得憋不住,他便手舞足蹈的跑走了,并兴奋的喊着:“哈哈,老黄来了!老黄来了!”
老黄是谁?
6
老黄是谁?
老黄为什么要来了?
大象和老黄什么关系?
老黄和蚂蚁什么关系?
老白和老黄又是什么关系?
老黄来了,关我们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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