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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华落尽故人稀

年轻的时候，她一心想要过上好一点的日子，想要的东西似乎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她一路奔跑，有些东西始终没有得到，有些东西得到了，却不是她以为的样子。在中年的某一天，突然停了下来，她深感疲惫，依然觉得自己两手空空。
1.
那天打开微信，何珊珊发现自己被一个很久都没有联系的初中同学拉进了一个群。看着一个个陌生的，然而又似曾相识的名字，何珊珊不由得笑了，初中毕业，都二十多年了呢! 人生向前看是漫漫长路，向后看是过眼云烟。

何珊珊已经相继被拉进了很多个微信群了，有以前在一个工厂做过的同事群，有她一个朋友建的聊天群，还有一个以前有过生意往来的客户建的讨论投资话题的群，她都默默地退出来了。主要是她没什么时间，自己的一个几百个人的客户群都够她忙的了。她自己的人际关系圈，主要还是电话联系。

如果说万能的淘宝能让任何你想要买的东西立即出现在你购物车的话，那么万能的微信就有本领让任何你生活里曾经出现过的人再次出现在你的通讯录里。通讯录里成百个只打个招呼就永久沉默的名字，让你知道，人与人之间，缺的不是交流的途径，而是交流的意愿。谁都得忙点自己的生活，哪里有那么多时间花在聊天上？

何珊珊在初中群的通讯录里找到了姜晨的名字。她决定留在群里。

她不说话，只是看看。其实也只是晚上有空了，翻翻微信聊天记录。有很多没有什么印象的同学很喜欢聊，她没什么兴趣，总在找姜晨的发言，然而他象她一样沉默。

姜晨其实一直都是沉默而木讷的，人会长大，性格却在初中就定型了的。

2.

初中的同学，应该没有几个知道，何珊珊与姜晨，都差点成为人生伴侣了，然而，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曾经走得那么近的人，一旦分开，不再联系，最后连记忆都模糊了起来，好象那个人，那些事，其实也许只是一个陈旧的梦，她甚至都不敢肯定，自己记得的，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最后一次见姜晨，是在什么时候呢？应该是分开后的第二年，何珊珊的一个侄女，考进了姜晨任教的五中，她哥去送东西给侄女，她正好坐她哥的车去城里，就顺便进去了。

她其实不想进去，又不好跟她哥说。走过走廊，一眼就瞥见姜晨在隔壁班上数学课，对着黑板，拿着一个巨大的木制三角尺在黑板上画图，踮起脚尖，因为穿着一条过于宽大的裤子，他的腿又过于瘦细，整个人象挂在黑板上一样。不知为什么，何珊珊觉得很难过，加快脚步离开了。

后来就听她侄女说，姜晨在连考了四年研究生后，终于过线，到一个很远的城市上学去了。再后来，听说他去了省城的一个师范学院，继续当老师。她想，他一辈子，好象也只能，挂在黑板上了，真的想不出来，姜晨不当老师的话，还能干什么。

3.

何珊珊在初中毕业后，没有考进高中，家里人不愿意让她复读，因为家里做农活正缺帮手。八零年代末，乡下的女孩子能念到初中毕业，已经算得上受过高等教育了。

毕业后的那年夏天，她跟她父母一起在水田里插秧，盛夏的太阳把她的皮肤晒得黝黑，汗珠将衣服全沾在皮肤上。水田似乎大得无边无际，她觉得自己跌落在了灼热的海里，绝望得无法呼吸。

姜晨去了师范中专。老师们都替他惋惜，他的天份，应该是去上高中，考一个名牌大学，然后一直读下去，做研究，才配得上他的智商。可是姜晨的父亲说，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心，他现在就可以农专非，我为什么要等到三年后，还不一定能考走？

何珊珊曾对他说，不要听你父亲的，去上高中，要不你会后悔的。姜晨就是那种除了读书，其他的事情都无所谓的人。读书是因为快乐才读，不象何珊珊，拼了命的读，是为了走出农村。姜晨说，家里也不容易，上大学负担太重了，读师范可以早点工作，帮帮他们。

那年暑假，没事她就跑到离家两里远的一个小山岗背后，等姜晨。姜晨会带一本书来看，她本来很喜欢看小说的，但是那时实在没有心情，只是躺在草地上，看白云，看旁边的姜晨。

她问，姜晨，你会娶我吗？他说，当然了。她说，可是我是一个农村姑娘，而你现在考取了，是城里人了。即使你愿意，你家里人都不会答应的。姜晨说，可是我不觉得我是城里人啊。她幽幽地说，你现在不觉得，等你去了城里，工作了， 你就知道我们的差距了。

姜晨不太会说话，他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就沉默了。可是他很喜欢看何珊珊躺在草地上看云的样子，她在他身边，连风都在歌唱。

大多数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有时候会一起看书，有时候会孩子气地抓蝴蝶来玩。他们比起恋人，更象少年玩伴。

只是有一次，到现在何珊珊依然清楚地记得，有一块岩石上开了一簇鲜红的野花，她要去摘，可是够不着，姜晨也够不着，她让姜晨抱着她的腿，她附在岩石上去摘。下来的时候不小心，姜晨的手触到了她的胸，好象有电流通过她全身，脸早已绯红了。而姜晨好象做错了事，低着头，讪讪的。

她那时是有想过，如果她与姜晨做了什么事的话，她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更加固定一点呢？她想如果他想要做点什么的话，她是不会拒绝的。可是姜晨很傻，很害羞，连偶尔碰到她的手都要赶紧缩回去。她是个女孩子，更加不能主动了，要不她成什么人了？而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曾经如此单纯纯洁的感情，依然让她唏嘘感慨，那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光。

4.

姜晨毕业后去了当地的一所学校当数学老师，何珊珊却在那年去了深圳打工。在那个潮湿闷热拥挤不堪的电子厂宿舍，她趴在床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姜晨的信。他是个理科脑子，写文章写信都不行，干巴巴，公式化。比起看他的信，何珊珊更喜欢写信给他，告诉他深圳的繁华，她的新鲜，兴奋，工作的劳累，领工资时的快乐。

那是一家港资工厂，生产家用电器的控制芯片。何珊珊的工作就是坐在流水线操作台上，焊接两个固定的元件。很多同事做了一阵子之后都说受不了，每天重复了千万遍的固定动作会让人发疯。

何珊珊以前在农田里干活的时候，那种大太阳底下无处可逃的绝望让她有发疯的感觉，在这个头顶上旋转着大电扇的厂房，是另一种时间凝固的绝望，在这里，时间是某种被冻住了的胶体，而她，是固定在胶体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部分。

而她的头脑是自由的。这个城市有太多改变命运的机会，只要你有本领。她在自学英语，深圳街头随处可见从世界各地而来的老外，她觉得这是一个她能够捕捉到的机会。

5.

那时她在厂里一天上十二个小时的班，一个月休息一天，根本没办法回乡下的家。暑假时姜晨来深圳看她，她请了两天假陪他在深圳街头瞎逛。九零年代初，深圳正处在疯狂生长的少年期，几乎每天都要拔高一截。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好象走慢了一点就会被这个城市抛弃了一样。

姜晨怀揣着两个月的工资，两人逛了两天后就花得差不多了。何珊珊在一家商场看中了一件连衣裙，看了看标牌，太贵，又放回去了。姜晨偷偷地数了一下剩下的钱，拉住她，把连衣裙买下了。

何珊珊那时还是一心想着等自己挣了钱，回家去开个小店，然后嫁给姜晨。这样她就不算是农村姑娘高攀了一个有工作的人了，他的父母应该会接纳的。

当她在深圳呆到第三年时，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快节奏的城市，不知道自己回乡下以后如何能沉静下来，过那种一天长于一年的日子。她写信让姜晨出来，考研什么的。

姜晨却告诉她，他在那所学校挺好的，他不喜欢深圳，人太多了，每个人都拼命地忙着赚钱，有一种人为财死的感觉。他让她回去，他父母已经在催着他结婚了。

而何珊珊不甘心就这么告别深圳，回去结婚生孩子，过那种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人就是这么奇怪，她曾经是一个乡下女孩，井底之蛙，嫁给聪明而又有工作的姜晨，是她那时所有的梦想。而现在，她跳出了井底，看到了一整个新鲜的世界，回头望去，姜晨不过是一个老实木讷，接受不了新鲜事物，害怕适应城市的乡村老师。

她让他再等等。

6.

在这一年后，何珊珊喜欢上了别人，是她在学英语时认识的一个做外贸的湖南小伙子。

她佩服他流利的外语，在一堆老外中自如地周旋，公文包里永远都是外文报纸，一堆的订单，提着硕大的大哥大讲叽里呱啦的英文。

他很忙，培训学校的负责人是他同学，请他来是为了给学员们励志。他平时不大理这些学员的，对何珊珊却很好。

何珊珊平时在厂里接触的都是象她一样的从农村来的，学历低，没什么见识的打工者。而这个做外贸的周强，才配得上她心里的深圳，上进，努力，有能力，洋化。所以当周强表现出对她有好感时，她没有拒绝，甚至是有主动回应的意思了。

象深圳其他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很快地就住在一起了。何珊珊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了姜晨，她现在的爱情，是那么的热烈，火一样的灼，跟与姜晨之间那种淡淡如水的感觉一比，她想她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姜晨。

她写了一封信，告诉姜晨她爱上了别人，说对不起，让他不要等她。姜晨没有任何回音，她知道他的性格，但是她其实还是期望他能够给点回应，骂她一顿也好，这样子无言的沉默，无怨的承受，让她很难过，很愧疚。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离去对姜晨的打击很大。以前不愿意考研的他，就是那年开始，准备考研，拒绝了家里人帮他提的亲，也拒绝了学校里一个女老师对他的示好。四年后，终于以一个中专毕业自考了大专，又以同等学力考研成功的典范，离开了那所学校。

7.

二十多年过去了。何珊珊在与周强同居5年，人流了两次以后，最终还是下了决心离开他，离开深圳。那时她自己做电子产品外贸做得还不错，有个老客户在珠海有厂，让她过去帮他做。这个客户，其实对她也是有心的，他离婚很多年了，比何珊珊大了二十岁，中年的透顶了的胖胖的生意人。何珊珊那时心灰意冷，一点点的微温，对她来说就是黑夜里的那一线光明。

她嫁给了他。现在的厂，都是她在管着。这两年外贸不好做，生意萧条，她还在苦苦支撑，忙碌让她觉得活着还有点意思，要不，厂关了，她没有孩子，四十来岁的女人，回家对着一个六十多岁，整天打麻将溜狗的丈夫，她不疯了才怪。

可是在微信群里，自从拉她进去的那个同学透露了她的一些信息，说她现在是董事长，做外贸的，家里有一个几百人的电子厂，千万身家。微信群里顿时炸开了锅，个个都说佩服她，说她是他们那届混得最好的。开玩笑让她发红包，她也就应景发几个。被人众星拱月地恭维着，特别是这些人是从小就认识的，感觉还是不错，毕竟，衣锦还乡，也算圆了当初那个落魄少年的梦想了。

人性的趋炎附势，在任何社交场合都是司空见惯的。何珊珊成了那个同学群的中心人物，她本来只是想看看，结果一堆人找她说话，她不得不应付几句。加她好友的也多，毕竟是发小，她都没有拒绝。然而，姜晨，没有说话，也没有加她。

她主动加了他。他客气而又疏远，聊了一些近况，她说想看看他现在的照片，他发了张一家三口的照片过来，老婆看上去很老，何珊珊觉得他老婆配不上他。然而，也许何珊珊是拿他老婆来跟她自己比吧？觉得这女人远远比不上自己？从而心生快意？可是当初是她不要他的呀！难道不是应该祝福他的吗？他的生活，是一种稳妥的平淡的幸福，而谁的生活看起来不是这样？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明了。

她跟他聊起从前的日子，他沉默了。她向他解释她当初在深圳打工时的压力与无奈，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些自己都不信的话给他听。他安慰她，说他知道。说都过去了那么久了，大家现在都活得好好的，就很满足了。

有天晚上她觉得特别孤单，而年华流去，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她跟他微信聊天，说有事要去他所在的城市，想见他一面。他沉默了很久，说，好，什么时候？我去接你。

她去了那个城市，没有通知他。你伤害了一个人一次，他原谅你了，你怎么忍心为了自私的理由而再去伤害他一次呢？

【韶华落尽故人稀】她去了他教书的学校，没有找他，望着远远的教学楼，不知道他在那间教室上课，她想起很久以前，路过五中，瞥见他孤零零地挂在黑板上的样子，流着眼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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