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谈论失眠时人们在谈论什么,墨绿色的笔记,罗勒叶的气息,凌乱温暖的床被,凌晨四点的世界,一切看似与睡眠有关,而无法入睡的原因,与不可语人的秘密有关,太多的隐藏,这与孤僻的天性有关,忽明忽暗,难以靠近,常常与一个人的过往有关,而一切的过往,或好或坏,都与人世间的爱和被爱有关。”
【黑夜笔记】此刻你看到的,是我的扉页。我叫“黑夜”,是一只老旧的线装笔记本,黑色皮面,粗糙而厚重,沉默而寡言。
自从我的主人用一只名叫“清醒”的蓝色活页笔记本替代了我,我就意识到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不被翻开的我常常感到孤独难耐,竟然也和人类一样有了倾诉的愿望。
他创造了我,关于我的主人,那个患了“失眠症”的年青人,这世界上,没有谁能比我更清楚的了解他倦怠沉闷的外表下隐秘的内心世界。只有我知道在长久的过往,他为什么总与黑夜和清醒作伴。
我这一生,无论好坏,只与他有关。
在我和他相伴的大多数日子里,他总是孤身一人,无所事事,于是他不加分辨的阅读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书籍。并在我这里留下从各处书里摘来的话,有时我觉得我也因此日渐得学识渊博起来了呢。
那些日本作家的名字出现频率总是很高,川端康成,东野圭吾,夏目漱石,伊阪幸太郎,三岛由纪夫,村上春树……而他最在意的是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我现在已经能将这二位的名言倒背如流。却也因此,本来没有什么情绪的我,也随他变成了一个孤僻忧郁的笔记本。在我和他相伴的最后一年当中,他在经历人类做为学生身份非常重要的一年“高三”。
原本他在教室最后一排,没有人光顾的座位突然时不时出现一些不速之客――大多是一些着装过时,严肃刻板的中年人。“请不要再睡觉了,你是不打算考大学了吗?“你家里那么穷困,你乡下的父亲送你来市里读书是多么不易,你不体恤一下他的辛苦吗?你不想靠高考改变命运吗?”
“三年来你上课总是昏昏欲睡,我从来没见你清醒过,但你能取得现在的成绩,我觉得你还是有希望的学生。”
这是我第一次从教师口中了解到我的主人。受到了这样的教育,他好像也不是无动于衷。
他有一天在我身上这么写到。“我要去上一个大学,离家很远很远,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如果按照一般的剧情走向,接下来就是他疯狂的学习并取得逆袭的故事了吧。
但事实上,当他对未来的生活有了欲望,他的“失眠症”反而越演越烈,我们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频繁。长久与来,与正常学习生活脱节的他,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乱七八糟的小说的他,与一个斗志昂扬青年学子的形象格格不入。
高考越来越近,他时断时续的彻夜难眠,倒计时一百多天的晚上,他用第一人称跟我讲了一个可怜的小男孩的故事。
“我看似是个平庸不过的人,甚至比平常人还略有不如,大家都以为我的父母是善良的乡下人,只有我晓得,他们一个患有精神疾病,一个常常醉酒后流露出暴力倾向,后来他们其中一个消失了,另一个晚上也常常不回家,小时候害怕黑夜不敢睡觉,久而久之,却爱上了与黑夜做伴的滋味。可我现在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作为那种最简纯洁的学生,我想要治好我的失眠。”
第二天,我被他放在单肩包里去见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一位开牙医诊所的“心理”医生。他说他很幸运,因为那些拿着弗洛伊德,费洛姆的学说的职业心理医生只是靠背书圈钱,没有正真的能力。实际上是,他支付不起专业心理治疗的费用。但他很幸运的遇到了这位非专业心理医生,他是那种不出世的聪明人,世事洞明,仅仅和这样的人聊天,你就会觉得很舒服。
当他们谈论起主人所沉迷的日本文学时,医生说“我们都是病人,只会阅读和自己病情有关的书籍,描写孤独和绝望的书籍永远不会过时,因为世界上总有很多人觉得再也没有谁的命运比自己更为悲惨。”
忘了说,主人为什么突然会愿意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因为第一次医生时,医生的风度举止让人忘记他是一个瘫痪在轮椅上的废人。不久以后,主人在我这里留下高考前最后一段话,自此,我被他放在柜子里关了禁闭。
“我总对那些忧郁悲伤的人抱以最深的同情,而那些故事的结局往往都以惨剧收场,无形中让自己也以为自己摆脱不了注定的命运,从而早早放弃了为美好的生活做最出努力的打算。无数的晚上,都被夜复一夜的失望所包围,对明天的生活无所期待,故而晚上睡不睡的着都无所谓了。在我的生命中,从没有任何的真实的让我充满期望,我怀着“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这种无赖式的忧伤企图随意浪费我的生命,而错过了许多美好的东西。谁说没有被爱,就一定丧失了去爱的能力?等我上了大学,从今往后,我要过像普通的年轻人一样纯洁幸福的生活。”
在高三剩下的日子里,即使主人偶尔也会睡不着,但那是因为对另一种灿烂人生充满兴奋。
主人在暑假里仍然没有乖乖睡觉,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他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不分日夜的沉迷于一款推理游戏,在网络游戏里他可以用语音与其它玩家交流,躲在各种各样的人设底下,一点一点的恢复自己丧失已久的语言能力。而我,沦为他纪录案件的草稿本,寿命迅速的衰减下去。
暑假结束,主人真的要去很远很远的一座叫“成都”的城市念大学,要座一天两夜的火车,而我很荣幸,临走时,我是他从那个他不愿意承认为家的地方带走的唯一一件行李。
我们俩都是第一次座火车,在火车上他兴奋在我身上写了的一大堆计划,一个大男人第一次这么婆婆妈妈琐碎的不行。
我现在已经是个有阅历的笔记本了,我可以用一句众所周知的名言概括他写的那很多页纸的玩意“那一天我21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这出自王小波《黄金时代》,我故意抹去后面的那半段消极的话,因为我的主人和别人不同,此前的人生中,他已经经历过了那个受锤的过程,他唯一的奢望,也只是能每一夜,都和平常的人一样,安然入睡。
“清醒”那个蓝色的本子住在我上面,它有时和我聊天,我跟他打听主人的近况。
“清醒”说:“这个人再平庸无聊不过了,每天按时睡觉,很早起床,偶尔只在我身上记几笔当天发生的日常琐事,就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他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
我笑了笑,什么也没对它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