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又近清明。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哀伤。对父亲深深的怀念有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我的思绪淹没。
想念父亲。这种想念不会随时间的延长而变淡,相反却是变得越加浓烈和清晰。

【怀念父亲】

儿时记忆中的父亲
父亲是山东人。看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英俊潇洒。他当过空军地勤兵,在部队开过汽车,在那个年代,算是技术型人才。
转业后与母亲成了亲,跟随大批闯关东的人一起,从山东来到了吉林长白山脚下。听母亲说,那时候,父亲在城里是可以找到工作的,至少在县城可以。
然而,听从母命,父亲与他的大家庭一起,走进深山,落脚在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里,把开荒种田、靠山吃山作为生存的基本途径。再后来,在参场、合作社、生产队这样一些阶段性、标志性的集体名称的花名册里,都出现过父亲的名字。
由于需要,父亲开过机器,还曾送电影下过乡。再后来,父亲凭着当兵时跟机械打交道的功底,自己钻研学会了修理钟表、半导体收音机及刻制印章等手艺,并且支起了小门市经营起来。
就是这样艰难困苦的日子,这样勉强维生的日子,父亲先是帮他的父母带大了一群弟弟妹妹,然后是与母亲一起辛辛苦苦生养拉扯大了我们兄妹四人。
小时候与父亲不大敢亲近。他过于严厉,很少跟我们说笑,更别说一起玩闹;他脾气有点大,好生气,不顺心就拿母亲当出气筒,还没完没了。
然而,人真的是会变的。随着我们不断长大,父亲年岁渐长,他也慢慢变得不一样。后来的父亲,不仅仅是他爹娘少有的孝顺儿子,和乡里乡亲眼里的厚道好人,还是一位经营和持家有道的一家之主,和勤劳俭朴、爱子如命的好父亲。在同辈人里,毫不夸张地说,父亲是优秀的。



向贫困宣战的父亲
在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国家有了新政策,开始鼓励发展个体工商业。看着周围有的人已经动起来,父亲也坐不住了。他东奔西走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家的小卖店开张了。于是母亲负责看店卖货,父亲负责进货,同时继续经营着那个在本地独一无二的钟表无线电修理摊。
那时,进货方式极其初级原始,需要去离家四十公里外的小镇批发。我曾跟随父亲去进过几次货,所以对那个过程记忆犹新。当时,烟酒还没完全放开,只能到国营的烟酒站按限定的数量去批发。其他的货品,只能找分散四处的批发商去东家拼、西家凑。我们大老远好不容易来一次,必须豁出时间辗转各处,把需要的货全部备齐。
还有一个不好解决的问题就是没有交通运输工具。已经办好的货,开始只能靠手搬肩扛走去下一个批发点,等到东西多得拿不过来时,父亲才会雇辆毛驴车拉着。这时人不仅不用辛苦地“驮”货,还可以坐在车上,真是惬意和享受。
批发的货物怎么运回家呢?父亲有办法。他经常搭着镇里生产队和政府的大解放车去进货,早上跟去晚上再跟回,中间人家去办事父亲就跑着到处批发。需要的货不多时,父亲也会坐客车来回。有一年快过年了,我和父亲去进货。回来时,我们就站在解放车后面的的车斗里。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冬,任凭再厚的棉衣,寒风也会瞬间吹透。回到家,人都几乎冻僵了。父亲就这样克服种种困难,把货源源不断地运进我们的小卖店,生意越来越好,家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宽裕了。
后来,父亲看到家乡的林场冬季所伐的大批木材都要往外运,所以毅然决定要买辆二手的柴油运输车从事营运。其时,哥哥已经考取了驾照并经过了一定的历练。就这样,我们家又有了新的进项。
1988年,家里翻盖了房子,我们终于告别以前老旧低矮拥挤的木头黄泥房,搬进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之后,又陆续添置了电视机、洗衣机等电器。同时,我开始了的大学生活,二弟参军了。又过了两年,哥哥进了县复合板厂给厂长开车。我们一家人欢欢喜喜,享受着经常会有好消息、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好日子。



遭遇无法承受之重的父亲
时间来到了1994年。
在父母的苦心经营下,我们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并且很快结婚成家;哥哥在工作单位很受领导赏识,工作勤恳,对父母孝顺有加;二弟从部队被抽调到附近的某市公安局当通讯员,进步很快;小弟离开校园也参军去了。家里生活越来越好,幸福洋溢在每个人心里。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灾难的降临往往就在一瞬间。
就在我生下女儿还没满月的时候,哥哥随单位去游泳不幸出了意外!身体健壮、善良敦厚的哥哥就这样从此离开了我们。当时家里像天塌下来了一样。懂事又能干的哥哥走了,对原本完整的家庭来说,是极为沉重的打击,尤其是对父母。大哥的后事处理完,父母病倒了。我们都寄希望于时间,希望时间能慢慢地缓解伤痛,慢慢地还生活以平静。
然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一向坚强的父亲这次被彻底打倒了。哥哥是家中长子,而且从小听话懂事,跟父亲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对父亲也很体贴,爷俩脾气特别合得来。哥哥的离开,对父亲来说,就是把他最为宝贵的东西夺走了。痛苦难抑,父亲经常借酒浇愁,经常跑去看哥哥,经常忍不住泪水,甚至失声痛哭,让人见了倍感心酸。我相信,不是父亲不想克制,而是实在无法克制!我们想了不少办法,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可是都收效甚微。半年后,父亲略微好转,在我们的劝说下,父亲终于同意去青岛及周边走一走。之后,父亲开始努力适应变化后的生活,又操持起他的家业,脸上也渐渐有了一点笑容。
1995年10月底,在外地进修的我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说父亲被查出得了肺癌。这晴天霹雳,一下子击得我大脑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它是真的。因为就在前不久国庆节假期我回家看望父母时,父亲还带我一起上山采蘑菇,比我走得都快呢。一向健康状况不错的父亲,怎么会就得了那种可恶的病?
我和弟弟分别从外面迅速赶回家,陪父亲几经检查,最后还是证实了之前的诊断。确诊之后,我们又到处打听治疗的偏方以及权威的医院。在尝试不同方式治疗了半个月后,我们商量决定去北京到专业的医院为父亲治疗,要尽全力让我们的父亲好起来。于是,几经周折,父亲住进了北京307医院肿痛科。



病中的父亲
父亲在北京住院的两个月,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陪护——家里离不开母亲,两个弟弟都面临安排工作——我跟进修班的老师请了假,带上简单的行装,按先行把父亲送去北京安置好医院的姑父给的地址,在医院的病房里,找到了父亲(若不是因小产被要求在家休养几天,一开始我就跟父亲去北京了)。
因为肿瘤的位置不适宜做手术,只能采用放疗、化疗来治疗。而这些治疗手段,在杀死和抑制癌细胞的同时,对病人也是严重的摧残,过程异常痛苦。可怜我的父亲身体越来越孱弱,一点儿没胃口,不想吃东西,经常是在我的劝说下,努力地勉强自己吃下一点点。我买了个电锅,想着如果父亲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们可以自己做。可即使如此,父亲吃的还是少之又少。在父亲精神好天气又适宜的时候,我们会出去散散步,到附近的商场逛逛街。更多的时候,我们在病房看看书,聊聊天。北京的冬天毕竟是寒冷的。
父亲不太爱讲话,一般都是我在说,父亲听着、应着。所以,我一直不大清楚父亲在想些什么,这也是让我后来感到非常遗憾的地方:那段时间,在父亲面前,只有我一个亲人,可我却没能让父亲消除顾虑,把他的心里话,他对病情、对治疗以及对将来的想法讲给我听。虽然我尽心尽力地照顾父亲的生活起居,可是,如果了解父亲的想法,我一定可以帮父亲多分担一些,也一定可以让父亲更快乐一些!
几次检查的结果显示,虽没好转,也没有明显恶化。医生说,还比较稳定。期末近了,我跟父亲商量回学校一趟,处理好那边的事情尽快回来。临走时,父亲坚持要送我。父亲戴上我给他织的围巾,我搀着他,慢慢,慢慢地走。到了地铁站入口,我跟父亲告别,父亲依依不舍转身。看着他瘦弱的身体,一步一步缓缓移动脚步(因近两天腿疼,父亲走起路来有点跛)。我忍不住泪水奔涌而出,老天,为什么要让父亲遭受这样的不幸?如果可以,让我来代替我的父亲,好吗?
忘不了临别时父亲的眼神,那种无法形容的令人心碎的眼神。安顿好事情,我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了北京。再次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特别高兴。可是我能感觉到,父亲的身体更不如前了,腿痛依然没好,咳得也更厉害了,走路身体轻飘飘的。
根据父亲在301医院做的一项检查的结果,医生判断肿瘤已经转移到腿骨。得到这一消息,我的心坠入了无底深渊,胸口像塞了块大石头透不过气来,不知如何才好。面对无情的命运,人的无力、无奈、无助,大约莫过于此。
春节临近了。根据医生的建议,大概春节前十天的时候,我们办理了出院手续,准备回家。出院前,医生都会就病势对家属做一个交待。我得到的交待是父亲大约还有一两个月时间。这是何其残酷、何其残忍!可面对此情此景,人又能奈之何?我体验到了,在疾病与灾难面前,人就是这样的渺小。
回家的路也是辛苦而漫长。要过年了,票不好买。一番周折好不容易找黄牛买了一张卧铺票,我买的是硬座。上了车,送父亲到他的铺位。不放心父亲一个人,我苦苦哀求乘务员,希望让我留在父亲身边照顾他,但没用。离开父亲,我又因为车上人太多,无论如何也挤不到自己座位所在的车箱,只好一直心怀忐忑地站在人挨人的过道上,记挂着父亲有没有按时吃药,吃了饭没有?
回到家里,有妈妈和弟弟一起分担,我整天提着的心稍稍得以放松。父亲在家里生活起居更方便,也比在外面多了些自在。我们一起过了最后一个团圆年。
父亲最后的日子比较平静。他不愿再出去治疗,在家里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大部分时间躺在热呼呼的炕上休息。想吃什么,妈妈会做好端过来。直到最后,父亲都没有很痛,这让我们略感安慰——听说有的人会痛得无法忍受。父亲在最后一次昏迷中平静地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不到两年的时间,我们失去了两个至爱亲人。



如果——
父亲走的时候,我没在眼前,后来听妈妈说父亲没留下什么话。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对父亲的怀念没有减少,却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烈。那里面有生离死别的悲伤,也有一路上父亲留下来的爱与乐。
如果,如果可以重来,哥哥出事后我一定会更积极地促成父母离开那个地方,在新的环境里,或许父亲可以快一点从伤痛里走出来,跟妈妈、跟我们一起过后来的生活;如果可以重来,在父亲的病床前,我一定会做得更好,给予父亲更多的开心和安慰,帮助父亲坚定信心战胜病魔;如果可以重来,春节后我要守在父亲身边,让他能一直感受到女儿对他的不舍……时光不能倒流,一切无法重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留给世间儿女的,总有那么多的遗憾和无奈。
父亲走了四年后,我举家南迁。在这南国的城市里,看着满眼的绿满目的花,我常常想:爱花的父亲如果看到这四季繁花美不胜收,不知道该有多喜欢!在不同的地方游玩,我会想:喜欢走南闯北的父亲如果到这没曾来过的地方走走玩玩,再拍些照片回家经常翻看,不知道该有多高兴!我们姐弟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孩子一个个都长大了,承欢膝下,一定会让父亲乐得合不拢嘴!

…………
可是父亲,您为什么那么狠心,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们留下来呢?
如有来生,还让我作您的女儿,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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