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赴窈青的约，我赶在春阴之前翻出了在山林时的旧服，又将冥思苦想的礼物从笺子上一一划去，最后只折了一枝杏花往赴青丘。
窈青是一只隐修于青丘山阳的九尾狐，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寿数。她素来深居简出，不喜造访云游，云淡风轻而深不可测，青丘以外也对她敬畏三分。窈青一贯清心寡欲，却喜欢烹杞脍珍，就是煮一壶露水都能香飘十里，但想来他人也唯有垂涎了。所以我收到请柬的时候惊愉了好多天，请柬上是窈青端庄秀丽的正楷，说要请我赴宴。
薜荔缭绕的洞府里，我对着石案正襟危坐。石案上设着四枚玉色瓷盘，分别是一盘笋片、一盘朝菌、一盘嫩叶、一盘花蕾。窈青执壶，倒上两杯芙蓉酒。大概是我的样子太过严肃，窈青对着我眉目含笑。我有些战战兢兢的拿起双箸。
九尾狐的家宴名副其实，美味到说出来都是亵渎。窈青用的都是山里常见的花草果木，烹饪得恰到好处。我盯着盘中餐心中称奇，这样刁钻风雅的做法，也只有九尾狐能想到了。
等到那双纤手将酒杯递到面前我才发觉失礼，幸好凭着我和窈青的交情并不用那么拘束。我抬起头咽下两枚花蕾，口齿嚼香：“怎么想起请我吃饭？”
她倒不嫌弃我庸俗不当的用词，清泠的眼里泛起一丝涟漪。她轻声道：“看到青丘东麓的藤萝了吗？我想起当年的事情了。”
窈青久居幽林，几千年或者几万年的岁月里都过着无波无澜的生活。在这悠长的宁静中，曾有一年，一户人家自距离青丘数里的山中经过，路遇一条斑斓猛虎，等窈青赶到时，夫妻二人都已命丧虎口，只救下了怀中不到一岁的幼儿。裹着他的襁褓上满是鲜血，小孩子号啕大哭，窈青以为他受了惊吓，抱在怀里才发现居然是饿的。
小孩子哭得惊心动魄，吓得一山鸟雀都扑棱棱的飞走。窈青无法，只好赶了只带仔的野羊给他喂奶。谁知羊奶腥燥，小孩子竟娇弱得发烧，窈青只好又给他熬制祛热的灵草，小孩子哇的一口把羊奶全吐了出来，消停了片刻又开始号啕大哭——这是又饿了。
明白了养孩子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窈青一时对全天下的母亲肃然起敬。九尾狐是修炼了千万年的灵物，平日最多喝点露水，哪里知道烹调炊煮的杂事。青丘一带渺无人烟，窈青想将孩子送往几座山外的人家，但总不好送去一个哭天抢地的祸害，清静了千年万年的九尾狐，为此第一次碰了烟火柴炉。
青丘灵地，所生草木灵气馥郁，妖精吃了多可成仙，人吃了则多半命丧黄泉。窈青以石块搭炉，和陶泥做碗，用真火灼去草木寒毒，吹凉了喂给小孩子。哪只小祸害见塞到嘴里的东西又焦又黑，一口吐了出来，哇的又哭上了。
忙活了半日的窈青一张白脸气得黑，恨不得把他丢回虎窝里去。但窈青终究心软，只泄愤的把采来的灵草烧成了灰，又认命的重起炉灶。
青丘的洞府一时烟火缭绕，彻夜不休，陶锅中的花草终于呈现出正常的色泽，小祸害不太嫌弃的咽了下去，吧嗒吧嗒的嚼着，心满意足的眨了眨眼，忽然冲着窈青一笑。窈青满腔的火气霎时肃清，因为这纯真的一笑，窈青就算是块石头也化成了水。
窈青天性敏秀，操习之下厨艺日益精湛。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狐一人，一煮一吃，皆乐此不疲。直至一列车马偶经青丘东面，窈青方记起当把孩子送回人间。窈青拿新做的吃食哄着他，悄悄把他放在路中，孩子却好像冥冥之中知道她的打算，竟死死拉着她的衣裙不让她走。
不远处车马人声徐行徐近，窈青狠了狠心，一把扯出裙摆。小孩子顿时哇哇大哭，这是他第一次不为饿肚子而哭，那哭声却像是饿了几千几万年。窈青逃回山里，一路不敢回头，小孩子与她并没有什么瓜葛，她却莫名的感到内疚。
【九尾狐】窈青再也不用伺候挑食的祸害，青丘却并不因此熄了烟火。随着青丘上那一阵阵的烟芬火馥，九尾狐的“厨娘”之名也随之传遍九州。狐狸都很重情怀旧，烹烟煮火成了窈青的习惯，她似乎忘了烟火的缘由，直至十数年后。
青丘是九尾狐修行的灵地，方圆十里没有人烟敢轻易靠近。那一日却有数名行猎的少年忽然闯入，他们肩披鹿皮虎狐皮，弓刀间带着腥杀之气，震惊了一山鸟兽。
飞禽走兽神色惊慌的来到窈青门前，窈青头一次揽上了青丘事务。寻到血气的源头，窈青一眼就认出鸟兽所说的那个身具灵力的少年就是当年赖着她的小祸害。他如今眉目勇悍，肩上搭着几件灵兽的皮毛，颇为自得的向同伴炫耀自己的天生神力，放言要将青丘的九尾狐食血剥皮。阳华萧瑟，少年的狂言荡语震得林叶颤抖。
这群少年被窈青略施小计逐出青丘，那个少年被窈青断去一指，收回了青丘草木赋予他的灵力。
我是知道这件往事的。九尾狐毕竟是九尾狐，对旧事不轻蔑亦不避讳，仍是一如既往云淡风轻。但我不知窈青为何忽然提起这件事，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往事了。
“青丘东麓的藤萝？”
窈青持着白瓷杯，杯中淡青色芙蓉酒微微荡着涟漪。
“青丘东麓的藤萝生长了千万年，只有今年的藤萝，和我把他送出青丘的那年一模一样。”
藤萝不过十数年寿数，这个时节的藤萝还不及开花，一丛藤萝变与不变又有什么分别呢？但九尾狐毕竟是九尾狐，无论是美好还是创痛，都在云淡风轻的岁月里念念不忘。
《山海经·五藏山经·南次一经》：“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镬。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