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看一门语言,真像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王小波曾在《我的师承》里用悲凉的语气说道:

【有时候看一门语言,真像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我们年轻时都知道,想要读好文字就要去读译著,因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译。这是我们的不传之秘。
并且:
最重要的是:在中国,已经有了一种纯正完美的现代文学语言,剩下的事只是学习,这已经是很容易的事了。
我不知道大家和我是不是一样,有的文字,我读着很容易就沉浸进去了,越读越欢欣,如饮甘泉,而有的文字,我却很难读进去,需要硬着头皮反复阅读才能知道文字表达的意思,用味同嚼蜡来形容此时的感受最贴切不过。
在《我的师承》里,我算是找到了原因。王小波在文章的开篇,就用一个实例很形象的说明了「好的文字」与「坏的文字」之间的区别:
我终于有了勇气来谈谈我在文学上的师承。小时候,有一次我哥哥给我念过查良铮先生译的《青铜骑士》:
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
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
他还告诉我说,这是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是最好的文字。相比之下,另一位先生译的《青铜骑士》就不够好:
我爱你彼得的营造
我爱你庄严的外貌……
现在我明白,后一位先生准是东北人,他的译诗带有二人转的调子,和查先生的译诗相比,高下立判。那一年我十五岁,就懂得了什么样的文字才能叫做好。
时间回溯至一千多年前的唐代,暮年的杜甫写下七绝《江南逢李龟年》,最后两句说: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短短十四个字,用十分平常的文字,描写了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却蕴含着饱满的悲凉之情,而且我每读一遍,这种感情便更深一分。甚至不止是悲凉,而是所有类似情感的综合体。
韩信画兵,一兵未现,却画下了千军万马。此诗亦然。
更早一点的,我能立即想到的是陶渊明: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显而易见的是,诗句中的「落花时节」或「悠然」用的很妙。其实远不止如此。语言是个系统工程,字词句,音调和结构都同时起着作用。所以我才会说「每读一遍,这种感情便更深一分」,这里的「读」,默读尚可,读出声来,更佳。
这些,便是王小波所说的文字的「韵律」。在我看来,却更像是语言活了过来,用词、结构、音律和节奏是如此精准、协调和完美,在读到的一瞬,就融入了心中,而并非死僵僵的文字立在那儿,等待读者费劲心力去识别和理解。
有时候看一门语言,真像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这个生命就在我们的每一次交谈和书写里,在课堂里老师的传授,也在牙牙学语时父母的教导。在「赋比兴、风雅颂」中,也在「太史公曰」和「唐诗宋词」。当然也有王小波说的「现代文学语言」。像所有生命一样,它不断生长,发展和变化。但它没有实体,或者说它有很多个实体,因为它在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
就像不同的生命有不同的秉性,不同的语言催生不同的文化和思维方式。我曾经突发奇想,若在脑子里思考问题时,不通过语言而直接思考出结果,那一定要快速很多。但我尝试了很多次都无法做到。潜意思或许可以,却不受自己控制,一旦要检视自己的思考,还是要回到意识上来,也就回到了语言之中。
真是很奇妙啊,语言存在于千万个头脑之中,但作为一个整体,它却能自主的生长和变化。没有人喜欢读不好的文字,而厌恶好的文字。一门语言作为一个整体的生命,它的命脉就在王小波所说的如查先生和王先生那样好的作者脑中。当然也在杜甫、陶渊明和司马迁脑中。他们的文字激活整个语言生命在每个大脑中的最好的部分,并引领这个生命体的生长和变化。这也是为什么千百年前的文字,我们如今读到依然觉得如此之好的原因。
自然,这个生命也绝不会停留在「最好的作家只能搞翻译」的现代文学语言阶段,我们每一人都可以是薪火之人。举我身边的例子:
你邀我远来,不知该说些什么,
内心的言语,低于雨声。
——杜牧羊《你的心不够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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