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档案

第一节 未名人

方寸档案
文章图片
图片发自App

方谌推开窗户,十月的夜晚下着雨,甩在玻璃上的雨链子像胳膊上的刀疤。楼下的街灯罩着一顶顶帽子,帽下燃起层层的光草。草堆中的男子,已经原地站了三个小时,这是这个月的第五次。此时方谌叼着烟与他面面相觑,二人谁也不认识谁,眼中都带着互相揣摩的意味。
凌晨两点,雨越下越大,男子眼神一收,就地遁去身形化进雨里。方谌转身到床边坐下,一盒烟吸完,舌头是麻的。外面起风了,雨都吹到脸上。方谌合衣躺着,胸口像顶了块石头。一个月总来上十几次,想来当然是很恐怖,不过俩人互看的时候,方谌心里反而觉得舒坦。
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到,身体却突然从床上弹起来。方谌噔噔噔地奔下楼去,站到男子刚才站的地方看向自己的窗户。“妈的!”,方谌大骂一声。路灯太亮,向上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方谌湿乎乎地往楼上走,二楼邻居家的拖鞋几乎摆满了楼道,一个破木头柜子缩在水泥墙角。方谌猛踢脚下的拖鞋,这时腿一沉,一个趔趄跌了下去,眼前一黑,再睁眼已身在一条陌生的公路。这路却也飘着蒙蒙细雨,右手边的路灯一个未亮,左手边的一排却一直伸到远处,在雨中像一架支起的蚊帐。
公路四下皆是黑水,水深不可预测,方谌倒也不觉得害怕,孤身沿路灯向前走。忽听得水边有船桨拨水,方谌停下脚步侧目看去。只见一人随一铁皮船飘来,这人西装革履是一男子,灯下仍看不清面貌,却听他憨笑一声,露出一口白牙道:“前面没路了,得坐船去。”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儿?”方谌问。
西装男大笑一声:“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方谌半信半疑,沿公路斜坡踏上船去。西装男已转身划动船桨,船头指向茫茫黑夜。方谌打量着这人的背影,问道:“这么黑的天,还出来渡船?”
西装男应声答道:“这世上总要分个黑与白,我却只知划船,不论黑白。再说我不渡你,谁来渡你?”
方谌的背脊一阵发凉,这才回过神来,细思极恐。刚才正上楼呢,怎么突然来到这么个鬼地方?四下不是黑天就是黑水,西装男说起来话来神神叨叨。不过,他说前方无路倒是真的,因再看远处那路,首尾的街灯皆被斩断,横亘在夜色之中,像一个大大的减号。
铁船虽小,但西装男划桨娴熟,那减号渐渐远去,在夜色的水雾中渐渐缩为一个光点。方谌盯着西装男的背影,一时语塞,活这么大,方谌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两条腿也是海绵体做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周遭的黑暗渐渐变淡,再往天上看,漫天的水汽中竟隐约可见点点灯光。西装男收了船桨,转过身来憨笑道:“船已到岸,还请下船吧。”
方谌定睛一看,仍是来时那路,胆战心惊地问:“这……这不还是那路吗?大哥,你别唬我啊。”
西装男听罢哈哈一笑,上前一步拍拍方谌的肩膀说道:“小伙子,彼路非此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下船吧。”
方谌本就害怕,再被西装男这一拍,脚跟子都是软的,腹部一紧,裤管一热,一个箭步踢上岸去,硬着头皮道了声谢,再看却已不见那船,只隐约听到划水声。
走一遭又回到原地,方谌是一肚子气外加一身的恐惧。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再向远处看,又隐约看见光下有一人正向自己走来。
“他奶奶的,”方谌啐了一口心想:“真是他妈的流年不利,这一波接着一波,有完没完了!”
这样想着,竟然怒从胆边生,径直向那人走去。
走近方见这人是一年约六旬的老头,这老头白发三七两分,精神矍铄,着灰色大褂,足蹬一双黑色老布鞋,左手托花木大鸟笼,右手拄褐色拐杖,微雨中鹤然立于方谌眼前,竟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意思。
刚才这一走,方谌怒气已消了大半。老头用余光瞥了方谌一眼,也没理他,仍端着鸟笼踱步向前。这路上四下无人,老头见一男子向自己奔来竟面不改色眼也不眨,方谌不由得心生惭愧——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做事唐突、沉不住气。想着的时候老头已经走远,一袭长衫在灯下摇曳着。方谌转念一想,这地方很是奇怪,除了刚才神神叨叨的西装男,连个鬼影也没有,不如问问这老头。
【方寸档案】方谌想着便紧赶慢赶追上了他,气喘吁吁地问道:“大爷,大爷留步,请问这是哪儿啊?”
老头脚下一定,手中褐色拐杖点一点地,地上登时裂出一抔黑土,这土中竟钻出一朵红色大花。这红花足有一掌大小,蜷曲的花瓣似一圈用力的利爪正在灯下如心脏般抖着,再看这花的花蕊,一根根皆长在花瓣外边,像香娄里将要燃尽的红香。
方谌心头一惊,冷汗从后背挂到了脑门,虽说自己孤陋寡闻,但花毕竟还是识得几种。这花名为彼岸花,见花为白者身在天堂,见花为红者则在地狱。
“你想得没错,小伙子。渡过了那水了,你啊,怕是没有回头路了。”老头仍是一脸慈眉善目,乐呵呵地说道。
听得老头这么一说,方谌心里反而沉了下去。呼吸竟开始自如起来,心平气和地回道:“地狱就地狱,只是这地狱也得讲得几分道理吧。我生前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扪心自问,不应该啊。”
老头看了方澍一眼也没说话,左手把鸟笼向上一推,笼中飞出一只金翅白身的大鸟,这鸟眼神犀利,径直朝那红色彼岸花飞去,一口便吞了那根根心瓣。吞罢那花,这鸟的白身便成了赤色,像一把带血的飞刀划入上空。老头叫一声“来”,那鸟又从空中刺下,在笼前眨了眨那双粲白的鸟眼,金翅一收,扑腾一声钻了回去。
老头左手随鸟一沉,又托一托鸟笼道:“你看,这鸟儿只当是食了一餐,那花却失了心。红花是地狱,白花是天堂,白就是无啊,这人间之外只有地狱一个归宿。”
“话是这么说,任谁都是有过错,只是,大爷,我自认为罪不至死啊。”方谌说这话时,心胸平静,但求甚解。
老头右手握握拐杖,仍是一脸慈祥地说道:“今生不至如此,前生如何?你们人间讲此生,我们地府论的是世世。这个中的来龙去脉,你记不得的,你记得的,可都是你的。再说,来到这里的人,皆是阳寿已尽的。多说也无益了,地府有地府的规矩。”老头说着突然瞪起浑圆的双目,顺势就要推起手中的鸟笼。
方谌登时后退三步,以手抱头惊恐地叫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老头将鸟笼一收,换回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呵呵一笑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不知道你要不要用。”
“你且说来听听。”方谌握住一手心的汗说道。
“我翻看生死簿,知你有一孪生兄弟名方澍。孪生子命同根,你若取他阳寿六十年,便可换你三十年的活头。”老头身子向前探着,笑眯眯地说道。
“孪生兄弟?”,方谌立在原地脑子嗡嗡直响,“我生来就是独子,哪来的什么孪生兄弟?再说,取他六十年为何才换我三十年?”
“那你便是不要用这机会?”老头收起表情问道。
方谌把手一摆答道:“要用、要用。”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