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声笑

沧海一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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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凶险,侠盗混淆,如今的世界,英雄迟暮抱不动美人贵。
为苟活可以扮乌龟,岁月如刀划开少年意气,你我嘴里的江湖入云入梦,泪眼阑珊中,只听得沧海一声笑。
1
那威是我舍友华仔的亲弟弟,十六岁在山东临朐县里成了古惑仔,任老大,手底下三十多个小弟,能打不要命谁提谁害怕。
第一次见那威,是在我大三那一年,一米八的身高带着耳钉,一脸的青春阳光,完全不是华仔给我描述的样子。据他说这次来扬州是为了跑路,暂住我们宿舍。每晚那威必唱老歌《笑傲江湖》,清唱声音很好听伴我们入眠。这时他十七岁,说话谈吐让人轻松愉快为人单纯善良。
“你又吹牛逼是吧?你弟弟是混混?”趁着那威去打篮球我问华仔。
“是的,混混,十六岁开始混。”华仔永远的一本正经。
“不像啊,你说的是别的弟弟吧?”我开玩笑。
“嗯,我还有个弟弟,不知道你能不能见到,见到了不知道会不会害怕。”华仔抱着书去上自习,我没太听懂他的话。
那威抱着篮球回来,流着汗,带着护肘,帅成流川枫。
初见华仔的另一个“弟弟”是在当天傍晚,我和女朋友在校园门口散步,正好遇见那威,于是小聊了一会儿。这时三个小混混从我们身边路过,朝着我的女友打口哨我们都没在意,他却伸手拦住三人的去路。
那威:“为什么打口哨?”
短毛:“我操,这是你家你管我?”
那威:“给我嫂子道歉。”他叫我女朋友嫂子。
短毛:“哎呦,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
其他二人异口同声:“嫂子,哈哈哈。”
那威面无表情对着黄毛脸上一巴掌,黄毛竟站不稳当踉跄倒地。
三人嘴里骂着脏话冲将上来,我也握紧了拳头准备一战,还没等我出手,只看到那威上前半步,旋风般连续下劈腿,三个人齐刷刷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疼的嗷嗷叫。这样的动作我只在电影里看过,再看那威的眼神冒着一股扑不灭的杀气,有些瘆人,这就是我没见过的“弟弟”。我把他拉到一边让他恢复平静,我们被警察带走做了笔录,我拿生活费陪了医药费,他们三个全部肩胛骨脱臼。好一招夺命下劈腿,我心里这么想着。
那威离开扬州前,我请他喝了从家乡带来的冰酒,他酒量好喝不醉,酒罢一首《笑傲江湖》,我们再见已过六年。
2
那威的故事还要从他小时候讲起。
据华仔说,他和弟弟都是爱读书的人,因为他们的爸爸就是一个读书人。华仔读书学到了儒家之学中庸之道,成为学校里的学霸级任务。弟弟却在武侠小说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江湖。
十二岁为了兄弟打架第一次被关进局子。父亲实在无力管教,于是将他送到传说中军事化管理的梁山武校,那威找到了家。初中三年苦练武功,想象着自己是断臂的杨过,待到练成之时重返临朐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初中结束后教练看他是个苗子,想要留他,未来拿个散打冠军的可能性也很大。父亲却不愿意,读书人的清高还在,自认和平年代习武之人无用武之地,所以从武校把儿子带回临朐念高中,这正合了那威之意,颇有张无忌归来谁与争锋的酷炫感。
十六岁吊毛初硬那威回到临朐正式出道。
黄毛饺子是当时厉害的角色,据说捅过人坐过牢,扫堂腿是一绝。
“不扫你何以扫天下。”是他的名句。
那威很正式的写了一封挑战书:明日未时学校操场见。
黄毛饺子不懂未时是几时,不能丢了脸面一大早就到了操场,烟抽了一包又一包到了两点才等到那威。黄毛饺子最恨等人,火力全开毫不留情。
那威瞅准时机突然近身,一招下劈腿,黄毛饺子刚一俯身扫堂腿才完成一半,那威的腿已经落在他的肩上,“卡拉”一声肩胛骨断 ,“啊呀”一声痛苦的喊, “啪?”一声倒地不起,胜败立判。
那威从此声名鹊起,人称那劈腿,带领手下三十个兄弟,成立泰山派,自此山东临朐县古惑仔江湖再无敌手。
华仔的爸爸开了一家当地有名的饭馆华威饭店,夜里常会有寻衅滋事的人,父亲总能用三寸不烂之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那天父亲不在刚满十七岁的那威却在这里犯了大事。
冲头鬼坐牢8年刚放出来,招呼曾经的小弟在华威饭店喝酒商量着东山再起,到了凌晨四点迟迟不走,还调戏小服务员,那威带着兄弟们赶到,冲头鬼是谁他连听都没听过,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过气的老流氓。冲头鬼一帮见是一群黄毛小子根本没有放在眼里,那威起头抡起准备好的铁棒将一群人打的人仰马翻。俗语说十六十七不要命,老混混们个个都是有家室的人,没人反抗能跑就跑能逃就逃,还有人忙着求饶,冲头鬼看此情景悲从心来,几年不见都成了孬种。冲头鬼冲头鬼,血气冲头变成鬼。
“你奶奶个鸡大腿儿!”冲头鬼怒发冲冠,面色赤红,砸了酒瓶决定一显身手重振当年的雄风,气势如虹,双眼凌厉。只见那威一个腾空飞脚把冲头鬼踹出7 8米远,胸口爆裂般疼痛连站起来的劲都没有,嘴上却还留着豪气:有种打死我。听着就悲壮带着凄凉。那威平时最看不惯调戏妇女的流氓还真就突然想打死他,一招下劈腿踹到他的脸上,这一脚够狠狠到吓着了自己。
冲头鬼耐打自个爬起来逃了,手捂着脑袋踉踉跄跄的,那威没有去追,因为这一脚不仅踹到了冲头鬼的脸上也踹到了自己的心里。那威第一次感觉到害怕,因为有一刻他竟不认识自己。冲头鬼突然去世的消息不胫而走,那威不知死因,也怕人寻仇,于是跑到哥哥所在的大学躲避,与我相识。
冲头鬼是个无亲无故的人,活着没人要死了没人管,他那些小弟个个庆幸,冲头鬼死的好死得其所,要不然好好的日子过不成,面子也抹不开还得跟着他吓唬混。什么年龄干什么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一起凑钱埋了老大,追悼会上念了一首《静夜思》就匆匆了了丧事各过各的日子去了。冲头鬼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风声不紧,那威本可以回家继续占山为王,但是这次出了远门见了世面,却不想再回家,他怕自己的未来和那个冲头鬼一样,空耍威风不过两三年,风光太短命如纸薄。北京,他告诉我他要去北京闯一闯,十七岁的少年意气风发勇闯北京,我手动点赞 给了他最夸张的鼓励,以冰酒送行后在火车站与那威道别。
3
那威到了北京进了保安公司做了一名保安,这是一家专门为大型活动负责安保事宜的公司,2007年一半的工体演唱会那威都是里面的保安。他的任务最为艰巨,负责在第一排阻拦冲动上台的粉丝,所以全部的演唱会他几乎都是背对着舞台听完的,作为爱音乐的少年这一年的票钱也是值了。
安保级别最高的周杰伦演唱会上,在《星晴》伴奏响起的时候一个女粉丝突破重重阻拦眼看就要登上舞台,被冲上来的那威紧紧抱住,两个人的缘分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女孩放弃了抵抗,在周杰伦的音乐中沉沦,在炫目的灯光下凝视,在那威的怀抱里任意的旋转,倒下。
被抱住的一瞬间她就爱上了那威。
女孩被带到后台的休息室,由那威看管。
“你多大?”女孩问那威。
【沧海一声笑】“你情绪稳定了没有?我还要回去听演唱会呢。”那威望着舞台的方向。
“我能留你电话吗?”
“干嘛?”
“做朋友。”
那威摇头。
“只要留电话,我的情绪就稳定了。不留,就一直不稳定。”
女孩返回观众席,留到了那威的电话。
女孩叫宛如,是个琼瑶系的名字,富二代,用着挤一滴就值那威一个月工资的化妆品。这样的女孩没有太多的现实约束,不会因为对方有没有钱有没有事业而做出自己的恋爱选择,感觉是第一位的东西,只要感觉对了就认定了不变了。问男孩要电话这种事以前她是绝做不出来的,可是今天鬼使神差她居然开了口。
宛如是在一个受到严重保护的家庭环境里成长的,没有见过这个世界肮脏的一面,所以她很善良很单纯。那威本来是拒绝的,喜欢上宛如是在一个夜里,他发现宛如在他值班的仓库门口等他,手里提着热粥。那是冬天宛如冻的小脸通红,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宛如主动献殷情,老王说这女孩等了一个多钟头,那威不为所动。下起大雪,那威半夜醒来,宛如依然站在雪里,那威把她带进值班室,女孩冻成肺炎。
那威去医院看她,给她送饭,默认了关系。
恋爱的感觉永远是美好的,平时的电话短信,周末一起逛街唱歌谈心,这是那威的初恋,像是童话。
那威和宛如站在白塔公园的观景台上,微风里,北京少有的蓝天白云。
那威抱着宛如,看着偌大的北京,在这里他没有容身之地,她就是他的唯一,抱的更紧。
那威二十岁职业保安宛如十九岁大学二年级,听起来就不登对。那威已经没有了刚到北京时的雄心壮志,面对巨大到可怕的城市,依靠着为数不多的标志性建筑才不会迷路。数不清的霓虹灯车尾灯红绿灯,照不亮灰暗的内心。那威看着四十岁的老保安,好像看到自己的未来,莫名悲伤。
那威尝试着换了工作,房屋销售,房屋中介,化妆品直销,卖保险。面对同事忽悠客户他甚至会跳出来主持正义,结果还没当保安的时候挣的钱多,至少保安是包吃包住的。那威住在一个100多平被隔了20个小间的房子里,他的一间只够放下一张床,宛如帮他租了更好的房子,那威拒绝了。
宛如的父亲知道了她的恋情,安排她出国留学,却被宛如毫不犹豫的拒绝。
那威第一次为宛如打架是在北二环的糖果,有名的夜店。一个南方来的富二代,明着胆子骚扰宛如,那威在北京的两年已经学会了隐忍,高富帅不依不挠仗着酒劲和身边七八个兄弟变本加厉,那威要带着宛如离开却被挡住了道路,富二代伸手去摸宛如的脸。那威大喊一声,一招多年不用的下劈腿将高富帅的胳膊打骨折,第一个还手的被那威拽着头发敲碎了一边吧台上的玻璃杯,脸上插着大片的碎玻璃血流如注,被吓坏的“好兄弟”们纷纷让道,那威带着宛如离开谁也不敢阻拦。那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出手如此之狠,可能内心里有着怕有着嫉妒有着委屈,是不是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宛如。很快警察找到了那威,第一个出手的孩子被毁了容,脸上留了一道大疤,那威赔不起钱也不敢告诉家人面临着坐牢的风险。
突然对方接受和解,那威无罪释放,赔钱的是宛如的爸爸。宛如准备出国留学,临走前她想把身体留给那威,那威拒绝了。他猜到出国留学离开那威,是宛如和父亲做的交易。一年半的交往,那威从来没有奢求过得到宛如的身体,在他的内心里自己是不配的,外表的强悍终是抵不过心里最深处的卑微,宛如的身体美好的如同天使,他也冲动过宛如也不曾拒绝却总是败在最后一刻的转瞬一念,他不配。
物欲横流里,最美丽的不在金钱里而在金钱之上,这个世界没有出淤泥而不染,只有高高在上不知道淤泥是什么模样。宛如对他的爱直接而彻底没有掩饰没有做作干净的只有爱情,那威却难以承受,我们可以负担着烦乱复杂的肮脏却经不起一尘不染的脆弱,那威知道自己终会退缩。
机场里,心神不宁的宛如不停的惦着脚尖看着周围,没有那威的身影,候机厅窗外的夕阳打在她的脸上,宛如不自觉的流泪哽咽停不下来。
机场外,那威翻过护栏站在飞机跑道边,宛如乘坐的飞机开始启动,滑行,那威迎着夕阳奔跑,沿着飞机跑道拼了命的追赶,飞机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直飞上天,那威满脸的汗和眼泪还在不停的跑,被赶到的几个保安扑倒。
宛如在飞机上流泪,没有看到随她奔跑的那威,被扑倒的那威,逐渐变成一个小点的那威。
宛如出国,他们再没有联络。
4
那威内心里的江湖早已经变了味道,打打杀杀是小孩子们的游戏,拔刀相助是幼稚的表现,英雄美人没见过,肥男美逼一大把,一直都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却没人告诉他武侠小说里也都是骗人的。当他再次打开武侠小说里的世界,发现年少的自己被蒙蔽了双眼,那些所谓的武林高手并非书中最厉害的角色,水浒里能够翻云覆雨的是宰相高俅,射雕英雄传里最猛的不是郭靖而是统一中国的成吉思汗,这个道理他顿悟的不算晚,二十一岁那威决定做一个真正厉害的人。
2015年我在北京拍戏,那威开着路虎来探班,这时他只有27岁,五年来他从一个小保安变成了一家保安公司的老板,负责北京几乎一半夜店的安保工作,背后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不得而知,在他脸上留下的沧桑和阴郁的眼神里我也能猜到几分。
他说起宛如,一年前宛如回国来找过他,他说现在的宛如依然光彩照人,眼睛干净的像是天使。她说没办法再爱上别人,却被那威冷漠的拒绝。说来奇怪,原来觉得自己卑微的不敢接受可现在还是不敢,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现在的他太脏,太脏,他把脏重复了两遍,还是不配,不配,他把不配也说了两遍。
我说他是把人想的太美好,这么多年宛如绝对不会是原来的样子,怎么会不配?那威看着我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很慢很郑重的说:不许说她不好,她还是她。
我第一次见那威落泪,盯着我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现在的那威有个正牌女友大胸大屁股锥子脸,还有两个情人,他笑称自己现在才是正宗那劈腿,说完这个笑话自顾自的笑了一分钟,笑到喘不过气笑到发不出声。席中他接了一个电话,声音卑微的如同蚂蚁,表情谄媚,让我看不出这是当年的那威。
时过三更酒过三巡,那威说起了他的武侠世界,不讲前因不问后果在我听来像是胡话,他说武侠小说原来没有骗人,水浒里最厉害的是武松林冲鲁智深,射雕英雄传里最厉害的还是郭靖,他原来也是最厉害的可是现在不是了。
那威趴在桌子上嘴里哼哼唧唧唱着他最爱的老歌:
风再冷不想逃
花再美也不想要
任我飘摇
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
独自醉倒
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
沧海一声笑


宛如一个人站在白塔山的观景台,看着满是雾霾的北京,冷风中她抱紧了自己,发在风中飞。
江湖凶险,侠盗混淆,如今的世界,英雄迟暮抱不动美人归,为苟活可以扮乌龟,岁月如刀划开少年意气,你我嘴里的江湖入云入梦,泪眼阑珊中只听得沧海一声笑。


@马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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