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对一个地方来说,平凡无名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就像恒河之沙一样,在时间长流中寂静地存在,又在历史长流之中悄无声息地被遗忘。
只有来自这个地方的人,才会记得这是他们存在于这片大地的根。
从小开始,每次被人问起我的家乡在哪,我都会挺惆怅的,因为家乡的知名度实在太低了,后来我故乡的镇被并入了隔壁的镇,就只能说成是隔壁镇的人。行政单位上来说确实没错,但是自己心里明白,那并不是我的家乡。
因此我以前非常埋怨不知名的家乡,那不能使我感到骄傲的家乡。
但是后来我明白了,家乡的归属感,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找寻的。
这个答案,当我站在家乡的边界上的第一刻起,就变得了然于心。
春夏之交的这个时候,真是恰到好处。
阳光毫无保留地铺下来,两件衣衫稍感清爽,走在河堤上,江风在腰间流过。
背后的大桥车川流不息,而眼前确是一望无际的诱人的静谧。从我的脚下这个路口开始,便踏上了家乡的土地。尽管这条河堤路从小走到大,但是每次所感的舒爽,都可是一次对生活的犒劳。请步行,请尽管大步前进,徜徉在空旷的自然之中,随着沥青河堤伸向远方。
家乡的河很窄,水流稍慢,掠过的岸边总能养出肥沃的泥土。河堤的这边,是延绵不绝的青葱草地,草地的更远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农田与鱼塘。天生天养的野草也能长得那么繁荣,石头边,电线杆下,每一个角落都能拔起生命,黄色的野花更使这片绿野分外可爱。但对于我来说,这片可爱的土地是守护者,是深埋家族情感的地方,因为我们祖先的坟就在这片草地之下。好久以前,这个地方的人死后,就被葬在这美丽的河边,草地里,永远沉睡在河流旁边。尽管墓碑早已不见,或许由于土地使用的原因,确切的墓地位置已经无法找寻了,但每逢清明,我们都会同一个草地上的位置祭拜祖先,这是无所谓的,因为祖先的灵早已埋藏在我们的心里,只要是这片土地,就是祖先的归宿。
眨了眨湿润的眼角,我们继续往前走吧。看,那是泵站。偶尔我会调皮地跳上泵楼的平台上,在平台伸向的河流的栏杆边,呆呆地看着柔滑的水流流过岸边,任驰骋的江风让我张不开眼睛。这时候心里回响起醉人的爵士乐,精神顺着萨克斯风的节奏在风中转圈。拉开外套的拉链,让风儿随意鼓起衣衫,装一回潇洒是那么的快乐。
不远处,河堤两岸都有一片荒林,参差不齐的树木是不安分的,在江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仿佛在呼唤着什么。但你若站在他们的角度看,就会发现,江心有一个小小的岛。那个岛以往也一直是荒林,后来有人在上面开发了休闲娱乐的农庄,大部分荒林都被伐了,只有外围的一圈孤单地围着小岛。或许这两片荒林在许多许多年前是长在一起的吧,在分离的漫长岁月里,一直都在呼唤着对方,担忧着对方的安危,我是相信,所有生命都会有他的情感的,希望终有一天,他们能够重新种在一起。
望向左手边,视野的远处,是一幢幢崭新的住宅楼盘。现在的人都向往着有自己的笼子,那是实现他们城市梦的重要一步,也就因为这个梦,城市化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我知道,它终有一天会踏上这里,我也没有任何办法阻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记住眼前所看到的,让家乡的样子永远永远存在我的记忆里。
有点累了,我便随意地坐在跟前的大榕树下。长在河堤上的榕树,好像与环境有点不协调,但是就是这样的不协调,生长了数十年,上百年,甚至更久。树冠很大很厚,就像一个张开怀抱的老人,慈祥的搂抱着每一个坐在树荫底下的路人。坐在地上向上看,些许斑驳的阳光让整棵树看起来更加立体,光线一根根在空间里摆动。突然传来一阵炮仗声,我转过身往后方看,是一个村子的祠堂,祠堂前的空地人头攒动,看上去是在举行婚礼,礼炮高兴地此起彼伏的响,新人迎进房子,祠堂宴请宾客。我心里有一点高兴,随即又转为落寞,高兴的是这片土地又有新人继承了,落寞的是我的家族并没有祠堂,总感觉少了点家族的符号。
不想这些,家族的意义毕竟还是由记忆来实现的,继续走吧。
逐渐地,一些厂房的轮廓便进入了视野。这些都是些老旧的厂房,大多都已经存在了好多年,有些稍年轻一点的红砖厂房,零星会听到几声机器的响声,门口被拴住的狗时而原地转圈,时而俯首呆望。老旧的厂房有着明显的旧时代建筑风格,旧时候的窗户,旧时候的瓷片,似乎每一点旧时候的印记,都在悄悄地告诉着路人,这里曾是热闹的工厂。其实我一直都有一种感觉,一种神奇的感觉,令我和这种旧厂房的时代联系在了一起。我一直会有断断续续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的记忆,在记忆里全是这种工厂的记忆,因此每次碰见这种80到90年代的旧工厂旧工业气息的建筑,我的这种记忆就会被自动唤醒。后来渐渐相信,这是我前世的记忆。或许我前世的生活,就是在工厂里度过。人的肉体有太多太多秘密还没有被发现,又或许佛教里所说的前世今生是真的,在这一点上我没有坚定地支持什么反对什么,这只是我确切的感受而已,我只是希望找一个让我感觉适合的解释而已。
从影子所在的方向可以知道,太阳正在往西边一点一点地移动。偶尔会有汽车,摩托车或者电动车在身旁经过,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也曾像我这样走过这段路,想到我所想的事,仔细看看我们的家乡。
转弯走过,眼前再次一片开阔,河堤上一段齐整的斜坡,通到河水边上。这里以前是渡轮的所在地,那个拦车的栏杆还保留着。别看这条河窄,在以前,这条河是天堑来的。想要过对岸,只能通过渡轮过去,不然就要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有桥。因此,渡轮是连接河两岸的绳子。以前很小的时候,当我看到河对岸的时候,我会想对岸是个怎样的地方呢。妈妈会跟我说,对岸是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个镇,康有为的故乡。看上去他们的房子跟我们的不太一样,应该生活也跟我们不太一样吧。跟别人不太一样的是,我并没有很想到那边去看看,因为小时候我有很强的地域观念,觉得他们一定比不上我的家乡。今天回想过来也是会心一笑,或许这种差序格局是缘自我内心那像种子一般的家乡归属感吧。
妈妈还告诉我,他们的口音和我们很相似,就像西樵一样,也是很重的白话口音。这三个镇有着南海之中独一无二的口音,在高中时,我跟另外两个镇的同学说着相同的口音,一下子就能熟络起来,或许这是一种神奇的身份识别工具吧。也有城里人会笑话我们的口音,年少的我也曾因此一度耻于说家乡话,后来才发现,这是相当愚蠢的,如果自己家乡的祖宗留下的东西都不感到自豪的话,有谁还会看得起你的家乡。没有谁会替你传承自己家的文化,唯有自己才会,在自己的手上丧失应该传承的文化,那才是真正的耻辱。
可是现在渡轮已经不在了,因为在前方,修了一座通往对岸的桥。到了这段,路更平坦了,也有路灯了,一切看起来都更发达了,我应该要感到高兴才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失落,仿佛失去了些什么。到了这段,总算是看到了家乡的传统的房子了。不管是住在河边的,还是住在里头的,房子都是呈长方形的,也就是门口进深很长,两边旁开窄,不知道是因为土地规划的原因,还是风俗原因。河堤边上的房子,是形态各异的。有些有阳台,有些有小的空中花园,有些凹了下去,有些建了小桥与河堤连了起来。虽然这些房子基本上都极老旧,但每一间都是独特的,每一间都倾注了主人家的风格,让这一列的房子成为了独特的风景线。深色的红砖,有很深的岁月风雨洗礼过的痕迹,墙缝之间长的苔藓却像绿色的颜料,一点一点地点缀着房子的皮肤。
我停下了脚步,褪下了外套,擦了把汗,和旧墟打了声招呼。
我们到了,家乡的中心,旧墟的街。
进去的地方也是一个斜坡,斜坡之下是一片空地。“这里以前是小学来的,妈妈的小学就是在这里念的,现在小学拆掉了,不见了。”一位母亲抱着孩子在空地前张望着,仿佛在等待什么。记得父亲说过,他在河边念的小学,想必也是这里吧。不知道他的小时候是怎么样的呢,会不会很像我?不知道,他的小学拆掉了。
我放慢了脚步,慢慢的看,慢慢的记忆下这里的一切。
这里每家每户的门面都比较小,但生活还是很安乐的,大部分家里都有长寿的老人。当年的繁荣早已不在了,当年的商铺也是大门紧闭,但招牌却依然清晰可见。副食铺,供销社,电影院,理发铺,很多很多。还有一间尘封的茶楼,我记得我曾在里面喝过早茶,那条旋转向上直到二楼的楼梯是那样的熟悉。然而当我问父亲的时候,他说茶楼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倒闭了。我不相信,记忆是不会骗人的,就算会骗人,那应该是我连父亲的一点点记忆也遗传了吧。
窄窄的巷子,可以听到水滴落的声音,也能听到屋子里电视机的声音。冷清的街道,路人的脚步声是清晰的,路过人家的门口,偶尔会传来粤剧咿咿呀呀的吟唱声。我走到一扇陈旧的木门前,木门的红漆大部分都已褪去,露出白色的朽木,门上残存着门神的画像,门底下长满了深绿色的苔藓,脆弱不堪的门把上耷拉着生锈了的锁。这间房子已经被吊空了很多年了,房子的主人也不知去向,是在外地定居了,抑或是离世了,好像无人得知。只有他的房子还留在这里,不管他去哪了,这里始终会保留了他生活的记忆。偶尔看到有老人坐在门边的竹椅上,看着来往的行人。或许她的一生经历了家乡的繁华与冷清,即便如此,应该也会深爱着这个陪伴了自己一生的地方吧。
再往前走,就看到一间老旧厂房,外墙写着计划生育之类的标语,在门口上方,仔细看可以发现快要消失的字“罗行街市”,上方还有一颗五角星。这个应该是解放后罗行的菜市场,后来改为竹器厂了。想当年罗行也叫“萝行”,正是因为生产竹器,才得以兴旺,从上游顺流而下的竹子,到了这里经过十几道复杂工序之后,变成各种各样的竹器,人们的生活因竹器的存在而变得方便,但后来其他更便宜更便于生产的材料出现了,竹器就没人用了,罗行同样也因为竹器而衰落,过了一两辈,变成了一个寂静无名的地方。
在旧墟街的尽头,有一栋三层高的旧楼,标牌写着“水运大楼”,是以前水运公司的员工宿舍,水运公司早已不在了,现在也只剩几户人家了。楼道很黑,在白天也几乎看不清路,我小心翼翼的走上楼梯,楼梯拐角处会有厕所。上到二楼,一条长长的走廊上有4户房间,生锈的铁闸里却是破败的家具,这种走廊也是以前他们的公共阳台,台基上的花盆里竟然还长着他们种下的花草。
回到街道上时,爷爷突然经过了。“衰仔,系度做咩!”叫骂了一声,便往河边去了,怕是要去打鱼了。爷爷打招呼的方式听起来总是像是骂人,但其实这只是他表达关心的一种方式而已,相处久了,就能够慢慢体会到亲人的习惯。爷爷走路永远都是很快的,如若是一不注意,他便会走得很远很远,看着爷爷坚实的背影,心里便十分欣慰。爷爷一辈子都跟这条河打交道。他年轻的时候与兄弟在河上行船,后来在水运公司做文书工作,再后来就在市场里卖鱼了,晚年打鱼成为他最大的爱好。爷爷打鱼会用一张很大的网,网上四个角有重重的铃铛,用力抛出去之后,网会因为铃铛的重力而聚拢,便能抓到鱼,就算一下午才抓到几条,打鱼的人还是会很高兴的,这就是疍家人的特性。虽然我并不知道我们家族是在哪里起源的,也不像其他人的家族那样有族谱,有祠堂,可以追根溯源。我有时候甚至会想,我们会不会是从上游顺流而下,才到这个地方定居的。但我能够知道的是,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就是打鱼的功夫,以前好像还是住在船上的,是太公的时候才上岸居住。后来我很小时候,河堤边还有一排排的屋子,我太婆的屋子便是在那,门外便是河,后来因为要修河堤就被拆掉了。我相信了,我们家族是有根的,那根不是房子,而是这条河流,因为房子终究会拆,但河流永远都不会变。
突然发现一间用绳子拦住门口的房子,看门口的标语应是政府准备改造的纪念馆吧,我便好奇地溜了进去。青黄相间的墙砖上,挂满了时间沉淀下来的灰尘,长长的进深,在空荡的厅中竟可一看到底,若是抬头,则会看到当年铺设的房梁和瓦片,依旧齐整着。进到里屋,楼层便变窄了,一旁有楼梯通往二楼,桌上那盏煤油灯散发出温暖的光,将小小的空间染上淡红色。有人说,感受一间房子的气息就能看出主人一家的生活痕迹。家中的物件,仿佛就是进入这种幻境的钥匙。墙边的柜子有淡淡的朽木味道,打开柜门也许里面就有装着糖果的袋子。柜子上的收音机,和地柜上的黑白电视机,在热闹地播放着粤语残片。盘子里的印花杯子,鸡公碗,挂着晶莹的水滴。窗台下的凳子旁,好像刚刚就有人坐着,烟灰缸还支着一根快燃尽的烟。墙上的挂历里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在当年的她真是芳华绝代呀,也许日历旁的一张张泛黄的照片正是这个家庭永远的记忆吧,每一张照片都有着开心的笑容。房顶的灯泡恰当地亮了,岁月在此刻慢慢地流动,在陶醉之中你能接收到这个房子散发的情感。
可当我走出屋子的时候,街道却为何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街边摆满了商贩的档口,竹器制品随处可见。挑夫,商人,一波接一波。原来那几个大门紧闭的商店,现在竟门庭若市。理发铺排队剪发的人已经排到门口了,电影院一场接一场的放映着,茶楼生意兴隆,伙计忙得团团转,人人一盅两件谈笑风生,斟茶,烫碗,艇仔粥,油炸鬼。楼上的栏杆上挂满了鸟笼,年迈的老先生逗着鸟儿多么闲逸。河堤边一大片一大片的竹子整齐地摆放着,河流上挤满了货船,船夫,贩客,妇女,孩子。抬头细看,天空不是灰色的,太阳依旧是那个太阳,眼前的一切就是我所见的,我所见的就是我所信的,我所信的便是我的记忆。
也许,往后的日子,家乡依旧会静默无名,在时光岁月之中存在着,过着平凡的日子,没有轰轰烈烈,没有人杰地灵。但是这里依然是我的家乡,永远是我心灵的归属,我孩子的归属,我们家族永远的归属。家乡的存在并不需要别人来证明,家族的传承也不需要符号来束缚,一切一切全是记忆,只有记忆是真实的,是动人的,是慰藉心灵的。
【罗行旧墟】你看,家乡是那么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