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抱在奶奶怀里。似乎不到一岁,大眼睛、眉毛很黑。
“你娃叫个啥?”我问抱着她的老奶奶。“路遗!”她奶奶大声告诉我以及我身后的两只正在啄食的家雀。“像个外国人的名字!”我惊讶地说。”路边捡的,就叫路遗“她的奶奶毫不避讳,然后又跟我和我身后的麻雀说起他的瞎了眼的儿子,以及那个不下蛋的媳妇,以及他们在路边捡的野孩子,以及这个野孩子还是个赔钱的女子。我才八岁,哪里懂得这么多。我一直认为老太太的儿子是个瞎眼的残疾人,儿媳妇像老母鸡一样,需要每天絮窝下蛋。
我每天到老太太门口的大槐树下玩,老太太就每天给我、一群絮絮叨叨的妇人和一群比妇人还絮絮叨叨的麻雀讲路遗这个名字的来历。我却看着路遗一天天长大,黑眼睛充满了对世界的畏惧。
过了几年,我又见到了路遗的时候,她已经上学了。依然是大眼睛、黑粗的眉毛。一帮小孩围着她问:路遗路遗,你叫什么?她怯生生地说:我叫路遗。一帮小孩哈哈大笑:我们知道你叫路遗啊,你知道你为什么叫路遗吗?路遗就哭着跑了。那帮孩子一边追一边喊:因为你是路边捡的啊,赔钱的女子!那语气和老太太一模一样。
路遗的妈妈,那个粗壮的女人,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嘲那些孩子扔了过去。孩子们一哄而散,粗壮的妇人抱着路遗,哭着说,我娃不是路边捡的,我娃是妈生的。路遗怯生生的问,是真的吗?他们都说你不会下蛋。
路遗初中毕业的时候,轰动了整个村子。毕业考试考了全县第一,乡长亲自坐在一辆农用三轮车上,敲锣打鼓来给她送奖状,乡长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宣布,路遗念高中三年的学费住宿费,县上已经给免了,乡里每学期再资助500块钱生活费。一帮妇女一遍看热闹,一遍嗑瓜子,有的打自己家的孩子:熊样子,都没人家捡的孩子念书好!那次以后,问路遗叫什么的人几乎没有了。大家都再说,这个女子没准能成三郑村第一个女大学生。
路遗读高中的第二年,她的妈妈,那个不会下蛋的粗壮女人得了癌症死了。路遗的奶奶,变得更加絮絮叨叨的,又坐在大槐树下开始了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宣传,不下蛋的媳妇,花光了不争气的儿子所有的积蓄,赔钱的路遗还要念书,最后她断定,这个路遗就是个扫把星转世,要把这个家弄散伙了。
【路遗】路遗第一年高考没发挥好,跟家里闹要复读,家里不肯出钱了,让她跟在县里开饺子馆的二姨去学包饺子。路易不肯,自己跑去找校长,恳求在读一年。第二年,果然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成了我们村子有史以来,考的最好的学校。这一次,乡长又来了,送来了5000元钱。乡长走后,路遗的奶奶就在大槐树下挂了一根绳子,说要上吊呀,不活了,他没出息的儿子居然只给她分了1000,剩下的都给隔壁村的寡妇了……
此后的很多年,我每次看到关于彗星(扫把星)的新闻,就会想到路遗,那个襁褓里的大眼睛黑头发小女孩,却再也没过她。
后来,听说她走西安交大的绿色通道,通过勤工俭学,读完了4年本科,又考上了本校的光学研究所的天体物理的研究生。毕业后,去了西安的卫星测控中心,据说每天操控卫星上的光学望远镜,研究星星。
那个扫把星的粗黑眉毛的小姑娘,却成了我们村,第一个真正看见了宇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