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y和烧烤都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我先回去睡了。”周妈妈抵不过困,起身回房先睡下。月明星稀,涛声伴着晚风一阵又一阵,众人一边说笑一边看着跳动的火苗把烧烤网上的蜜汁鸡翅和蒜蓉茄子烤得“嗞嗞”作响,浓香仿佛要穿过肠肚,直抵胃部的深处。周清扬看着小曼一个晚上红晕着脸半躺在凌寒怀里,把身边的啤酒瓶一口喝光,“困了,我们也撤了。”便拉着董清明一起捻脚捻手地回到房间,此时周妈妈已经呼吸均匀地进入了梦乡,二人洗漱完毕一起爬到另外一张双人床,听着涛声各自睡去。
一个大浪迎面扑上来,当头把她拍进滚滚浪潮,她瘦小的身子被卷入无垠的黑暗后被海浪拖离沙滩,汹涌的液体从四面八方赶来围堵住鼻子、眼睛、耳朵,她死命闭着嘴,可海水直往嘴里灌,好咸好苦,好咸好苦。人群好像愈来愈远了,人间愈来愈远了?“妹妹的贝壳汤,妹妹的贝壳汤,妹妹,妹妹!”妹妹的哭声越来越远。“救命,救……救命呀!”
董清明喊着救命从梦里醒过来,死盯着天花板不敢闭眼再睡去。
9岁,她住在小渔村的泥砖瓦屋。爸妈和两个牌友围着一张绿色的方形桌子,绿白相间的方块已经敲击碰撞被搓了一天一夜。董清明饿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她按着肚子想要禁止它“咕咕”地叫,爸妈仿佛已经脱离现世,不吃不睡沉醉于没有止境的牌局中,妹妹的哭声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爸爸的粗嗓门骂骂咧咧,“董清明,董清明!你死哪去了?把你妹妹带一边去,别坏了老子的手气!”
她怯怯地把妹妹从爸爸脚边牵出屋外,4岁的妹妹止不住抽泣,鼻涕和泪水一起快流到嘴边,她自己用衣袖擦了一下,小脸像个花猫一样脏兮兮,“姐姐,我饿。”
“可是家里没有米了,我们去海滩捡一些贝壳回来煲汤好不好?妹妹不哭,我们去捡贝壳。”9岁的小孩像大人一样哄着比她更小的小孩。
十五的日照中天,潮水一层一层争先恐后重重叠叠地铺涨上来。
一个大浪恶狠狠地扑打上来,当头把她拍进滚滚浪潮,她瘦小的身子被卷入无垠的黑暗拖离沙滩,汹涌的液体从四面八方赶来围堵住鼻子、眼睛、耳朵,海水直往嘴里灌,好咸好苦,好咸好苦。
她身不由己地被海水劫持远去,她听见浪声夹杂着妹妹惊慌失措撕心裂肺的哭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人群愈来愈远了,人间也愈来愈远了?“妹妹的贝壳汤,妹妹的贝壳汤……妹妹,妹妹……啊,救,救命啊!”
她被救起来了。
爸爸暴跳如雷,罚她一天不能吃饭。她死里逃生,虚弱地淌着成串的豆大泪珠,不敢哭出声。妈妈露出不自重的黄牙,恶狠狠地朝她笑,“该死的东西,饿死你!生毛生翼胆大包天了!叫你胆大包天,叫你胆大包天!竟敢带妹妹去玩水!怎么不淹死你我好省点钱,留着现世白吃了我的米。该死!饿死你!”
这个童年时的梦魇,从9岁就开始跟随她,从未停歇过,她总喊着救命醒过来,在无望无助的黑暗里悄悄淌眼泪。
她14岁离家寄宿在学校。
六月的台风肆虐一宿,闪电划破暗夜的长空仿佛要把大地劈裂,雷声抢天动地地轰鸣。她的梦境和实境一样电闪雷鸣,没有边际的长夜在雷电交加的风雨中忽明忽暗,海边小村落里孤独的老泥房,在倾盘的大雨中贪婪地吸饱了水,变软,变形,风来了,瞬间倒塌成一堆黄土,不起一粒尘,连最后一声闷响都来不及传播到空气就被淹没在滚滚雷鸣里。“爸妈在家,妹妹在家。爸爸!妈妈!妹妹!救……救命,救命啊!”
她哭喊着救命醒过来,一脸汗一脸泪。
童年和少年时的两个梦魇,交织纠缠着她走到成年。
成年了的她,学会了摆脱惊醒后无用无助的眼泪,却终究摆脱不了梦魇缠身。
世事极具意味的是,她背负着两个和水有关的梦魇走到成年,却阴差阳错地选择了一份与水有关的职业。作为一名给排水工程师,她的专业在于水的有序供给与排放,可她自己仍无能为力地活在那些无序的深水当中。她睁着眼对着白色的墙壁,听到周清扬翻过身来把手环抱在她身上,“没事的。”她憋着的泪水刷地如泉涌出,她伸过手来接过周清扬递过来的纸巾。
次日,梦魇和黑夜一同褪去,听着温柔的涛声醒来时朝阳已把脸浮出海面。一行人找了景区口碑最好的海鲜餐厅大朵快颐。
“饱了,剩下的归你。”周清扬把餐盘往董清明那边推了推。
“好。”
周清扬夸张地摸摸肚子,喊道,“哎呀,不行了,妈妈,扶我,扶我起来,我撑得没法动弹了。”
【6.|6. 清明梦魇】“快扶我走开,快!我的肚子快撑爆炸了,快呀,别殃及无辜!”
董清明没有抬头,斜眼瞄了她一眼,“吃不完就别贪心,剩饭都舍不得多留点给我,你这个铁公鸡。”
“你,你你,你你你……”周清扬指着董清明捶足顿胸,佯作被气得喷射式吐血状。
“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清明最能保持状态。” 凌寒笑道。
“就是就是,吃那么多还那么瘦,董清明你让我妒忌火中烧!”周清扬嚷嚷道。
都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董清明毫不客气地直接把董清明的餐盘拿过来,用勺子轻轻地往自己碗里倒,有点漫不经心,“我这是病态,不是状态。”
“嘻嘻,傻妞,光吃不瘦也不能贪心,咱要保持形象泡帅哥。”周清扬大大咧咧爱开玩笑,话说出口了才觉又勾起了董清明的痛,赶紧转移话题想要扭转有点沉下去的气氛。
“你又不是不知道。饿了一天一夜差点被淹死,再被我爸责罚饿一整夜,那会儿饿过头了,所以今生都要拼死往肚子里填补,”董清明说得轻描淡写。“乖乖缴上食物来,我是个饿死鬼投胎。” 她突然张大嘴巴伸着舌头朝清扬做了个大鬼脸,眼角却有剔透的光,自己心里想道,“23岁时不敢交男朋友是因为作为女生的食量惊人而害怕被嫌弃;33岁却不可能再是这么显浅的原因。他们怎么会懂?”
“你爸妈怎样了?” 周妈妈轻轻地拍拍清明的肩。董清明和周清扬从大学起相识,毕业后彼此在同一城市相互扶持,周妈妈对女儿密友董清明的情况也甚为了解和关心。
“还是那样,戒不了赌。工作几年倒是存了二十多万,想着让他们建房子的,结果我还没转过身来他俩就拿到赌桌上输掉了。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让他们住上安全结实的新房子,终于可以摆脱那个纠缠了十多年的噩梦,怎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小姨骂我,怎么放心把所有的积蓄一次全交给两个赌徒。我就是心太大了!哎!我就是太想睡一个没有噩梦的觉了。”
“钱没了可以继续赚,不要灰心。”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周妈妈深知董清明的不易,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儿女亲人都无可奈可,旁人更是难以插手,只是更加心疼这个黑黑瘦瘦的女孩子。
凌寒把帐结了,一行六人走出海鲜酒家,两位男士去泊车处取车,留几位女士坐在门口的小凉亭等候。午后的海边日光虽然猛烈,但海风温柔,一排排椰树点缀在蓝天白云间,风景怡人,空气清新,让人舒服愉悦。这时一阵烟味呛过来,不喜烟味的周清扬赶紧捂着鼻子,抬头见五个男人叼着烟向这边走来,五短发福身材,黝黑的皮肤被晒得发红。
“就是她,我认得她。她就是董老鬼的女儿。”其中一个穿着黑色上衣的寸头指着董清明大声向同伴说道,五个人一起走进了凉亭。
“董老鬼”是董父在赌友中绰号,逢赌必输,却又赌鬼缠身一样痴迷偏执,从前大家叫他“董赌鬼”,现在年纪大了,叫着叫着,就成了“董老鬼”了。董清明看来者来势汹汹,猜道大事不妙,定是父亲又输了钱赌友们上门讨债了。什么大庭广众下的自尊,友人面前的面子,董清明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曾拥有过这些,怎么可能有时间有精力有资格去自顾颜面?这些年来只有“水来土掩”解决问题的那口气支撑着董清明见招拆招。她故作镇定,给周清扬使了个颜色,用周清扬的家乡话跟周清扬谈笑起来。
“不用装了!你就是董清明的女儿,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天天在你家打牌,你以为我不认得你?!”那个寸头男用手比了个小孩子的身高,大声说道。
这时电话响起,周清扬拿起电话用家乡话跟弟弟王思姊说道,“你们到这边了?在哪里?好,我看到你们的车了,这就过去。” 说着便带着董清明、妈妈还有小曼想要走出凉亭,怎知对方拦着凉亭出口,个个脸色黑红,双目圆瞪。
“你们要干什么?!”周母厉声道,像是当年在讲台训斥犯错的学生,声音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威严。五个大汉没想到被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突然呵斥,愣了一下神,其中一个不甘示弱地说,“没干什么!我们就是讨债!她老子借了我们老板的钱,现在人间蒸发了。我们找不到她老子,父债女还,天公地道!别以为三十万不用还了!”
“开什么玩笑?我老公是赌鬼?欠你们钱?!”
“他这样的赌鬼衰鬼长年周身债有什么稀奇?!”其中一个长头发的自觉不能输了气势大声回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老子赌博欠债?他们公安局现在天天在打击赌博犯罪,他一个退休老警察知法犯法是个赌鬼?开玩笑!当着我的面讹我女儿?你们等着,我现在打电话去公安局里问问,荒谬!” 周妈妈虽然年已七十,多年来练就的班主任气质本来就不怒自威,她中气十足面不改色地呵斥了一句,几个底层小混混竟有些半信半疑拿捏不住。
“不,她不是老鬼婆,老鬼婆我认得的。”刚才那个寸头男小声跟同伴说道。
“让开!再不让开我报警了!”
“怎么了?”凌寒和王思姊的车已开在凉亭不远处的路边,王思姊着急,远远看着好像几个男的把她们纠缠在凉亭里出不来,赶紧下车走过来问道。拦路者听年长的那个女人语气似是来头不小,又见还有两个男同伴等在一旁,再看王思姊的豪车,倒不敢造次,就在其将信将疑之间周母赶紧带女孩子们突出重围来。留对方在后面狐疑。
“你这个王八蛋!还说百分百找到人,差点找到警察那去了,还是局里的?你找死呀?你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
“咦,不对呀?那个黑瘦妞明明就是董老鬼的大女儿,我不会认错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