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生

田生看着一脸疲惫的妻子,又看看一旁熟睡的儿子。早上那股接待新生命的欢喜,此刻已经被浓浓的睡意所代替,夜已经很深了,他替妻儿掩了掩被子,随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这是两间破旧的瓦房,稀疏的篱笆圈起一个不大的院子,篱笆靠着瓦房跟角处耷拉着一个木棚,连门也没有,里面用砖头简易地砌着一个灶台。旁边放一张破旧的碗柜,一张又小又黑的桌子随意地安放在角落,这些就是这个厨房的全部了。
田生退出了屋子。借着月光,趴在隔壁的窗子上瞧了瞧。老大庆娃和老二秋名,依偎着自己的老母亲已然进入了美妙的梦乡。
田生摸了摸口袋,从上衣那件洗的已经有些泛白的中山装左口袋摸出一包烟来。抖了抖烟盒,仅剩的一支烟从盒子里滋溜出来。早上老三出生的时候,田生买了一包红梅分给帮衬的邻里,这包红梅的钱已经是他最后的积蓄了。他把烟叼在嘴上,把那干瘪的烟盒重新放回上衣口袋。双手又在身上其他口袋拍摸,一会才想起来,自己戒烟好久了,身上根本没带火。他借着月光,在院子里的木墩上坐下。看着破败的瓦房,眉头皱在了一起,叼着烟,他思索了许久,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把烟收进盒子,月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无奈而又凄楚。
第二天一早,田生就往三里外的镇上去了,今天是四里八乡赶集的日子。他把家里仅剩的一些番薯拾掇了一番。挑着担子,打算趁着赶集卖两个好价钱。田生家原本没有这般落魄,90年代初,改革的春风也已吹过这片土地。虽说不是立马民丰户富,却也早已摆脱那般破败的景象,处处洋溢着盎然的生气。田生家原本是栋两进的院子,在当地虽算不上富户,却也说的上是家底殷实。怎奈那老太爷,也就是田生的父亲,前些年身体还硬朗的很,不知什么时候起染上了一种怪病。到处求医问药也没见个好,身体一下就消瘦下去,田生又是一个十足的孝子,哪能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老父备受煎熬,他把老父送进了县里的医院,医生和他说老爷子得的是癌病,现在的医疗是治不好的,劝他趁早准备后事。田生不明白,老爷子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会得上这种他也是头一次听过的病。不过他并没有放弃,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决然不想放弃老父的生命。就这样,短短两个月的光景他卖掉了父亲留下的宅子,搬进了那破旧的瓦房,却依旧没能在死神手上抢回老太爷。村里头的人都说他傻,他只是干笑两声不回话。因为就他自己知道,不管自己年岁多大,能够叫上一声“爸”,他就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
赶完集,田生兴冲冲地赶回家。今天运气比较好,不消一会番薯就卖完了。然而让他高兴的并不是卖完了番薯,不过他又想起翠云溺爱的脸,神色又有些担忧起来。翠云是个好妻子,勤劳肯干,对公婆又孝顺,任何时候都是任劳任怨地。当初田生要卖宅子救父亲,她是第一个赞成的,可是此刻田生却拿不住主意了。
回到家,老母亲正在厨房捣鼓午餐,4岁的庆娃光着脚丫在院里追蜻蜓,秋名没有见着,应该是睡着了,毕竟2岁的孩子还是很嗜睡的。经过分娩的痛苦,翠云显得有些憔悴,但此时却坐在院里的木墩上给刚出生的老三喂奶。田生把卖番薯换来的大米交给母亲,又给正在玩的庆娃塞了颗糖。这才在木墩旁蹲下。不一会那小家伙就吃饱喝足,呼呼地睡了。“他爸”翠云轻声唤道“老三要给起个名了”田生小心翼翼地从妻子手中接过孩子。这还是他第一次抱老三,小家伙拳头攒的紧紧的,五官外貌咋一看和田生像极了。“我在街上碰着建国了”听的建国两个字,翠云脸一下变得煞白。“我和他说的那事,他说有着落了”田生,抱着孩子左右晃悠着,看似不经意地说出这话。翠云听的这话,没有应声,默默地从田生手里接过孩子,转身抱进屋了。田生无奈地叹了口气,跟进了屋子。
【念生】翠云把孩子小心地放在床上,便沿着床沿坐下,背着田生,手轻轻地在孩子身上摩挲。
“翠云,建国说了,那是户好人家,一定会好好待咱娃的”。可是一行清泪已然在翠云眼眶徒然地留下了。“他爸,孩子取名叫念生吧”翠云有些呜咽,轻轻道。

秋名已经四岁了,他也会光着脚丫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地,乐此不疲。翠云坐在木墩上织着毛衣,秋名跑到母亲身旁气喘吁吁地道“妈妈,你又在织小毛衣了,可是这些毛衣都太小了啊,我根本都穿不下啊。”翠云摸摸秋名的小脑袋笑笑说“妈妈在给小弟弟织毛衣呢,秋名就要当哥哥了。秋名想当哥哥吗?”“秋名要当哥哥了,秋名不在是弟弟了”一个四岁的孩子,还未明白当哥哥的含义,但一想到自己不在是家里最小的,心里就莫名的高兴起来。看着满院子跑的秋名,翠云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从兜里掏出那张已经有些破烂的字条。字条上是一个地址,是翠云瞒着田生向建国要到的,那地址和翠云家隔着两个乡镇。昨天她换了两趟班车,走了十来里山路终于见到了念生。虽然只是远远地见到了念生,但她清晰地知道了他新的名字“云来”。念生已经能在地上小跑了,一个小姐姐正给他喂米糊。天气有些冷,翠云并没有待太久,却依然没有赶上回家的末班车,昨天她是徒步从乡里走回家的,回到家里业已是半夜12点多了。她和田生撒了个谎,田生并不知道她跋山涉水的事。这是念生被抱走后翠云第一次独自见到念生。

4岁的云来哭着鼻子进了屋子,““妈妈,妈妈,小牛他们欺负我,他们说我不是你生的,是外面抱养来的野孩子”屋子里有一个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岁的妇女,她正抱着一个刚出生的男孩喂奶。看着哭鼻子的云来。她把婴孩放到床上,帮云来把眼泪擦干,顺势又把云来搂到怀里,安慰道“云来乖,云来当然是妈妈的孩子,你和弟弟都是妈妈生下来的,怎么会是野孩子呢,再说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野孩子呢?”妇女身上似乎有种莫名的亲和力,感受着那慈爱的温度,云来在妈妈的怀里破涕为笑了。翠云隔着门缝,望着屋里发生的一切,泪水早已打湿了眼眶。
“妈妈,妈妈,今天在幼儿园来了个奇怪的阿姨,他楞是叫我念生,还塞给了我1块钱。”云来扬着手中的一块钱,高兴地喊着跑进了屋子。少芬接过云来手中的一块钱,“哦,这样啊,那云来知不知道那个阿姨是干什么的呢?”少芬隐隐感觉些许不对,但六岁的云来更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听其他小朋友说,她是收破烂的”“那她为什么要給云来钱呢?”“她说云来最可爱,其他小朋友都没有云来可爱。所以给云来钱了,妈妈,云来可以用这个钱去买糖吃吗?”“收破烂的?”少芬想起经常上自家收破烂的大姐,那模样和云来倒是有七八分相似。
云来带着弟弟在堂院里玩耍,屋子里少芬握着翠云的双手。“大嫂子,以后别在给云来钱了,这会惯坏她的。”翠云搭在少芬手上的双手,久久没有抽回,只是一个劲地流着泪。没有接话。“大嫂子,你就放心吧,云来就是我亲生的,倒是你,我只希望他永远不知道这件事,不然对云来太残忍了。”翠云此刻心如刀割,比当初念生抱走时还痛,可是这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23岁的云来醉醺醺地躺在床上,老婆雪婷在一旁照料着。本是一场喜庆的婚宴,却因为云来生父母的到来变得有些尴尬。云来嘴里不停地喃喃道“你们都是骗子,都是骗子。”当云来年岁渐长,很多事情有了自己的判断力,虽然母亲时不时在自己面前说自己的嘴巴和父亲是如何地像,眼睛遗传了她自己,又大又亮。可渐长的智慧,让他明白地知道,小伙伴们说的并不是玩笑,那个收破烂的阿姨就是自己生生母亲。自打稍微明白此中缘故,云来心里隐隐产生一股恨,他也开始刻意地避开翠云。直到今天,母亲挽着自己和妻子的手要自己叫那对陌生的男女“爸妈”时。他终于爆发了,借着酒劲,他依稀记得自己大声呵斥着,话说的有多难听,他自己也不愿去回忆了。只是记得从未打过自己的母亲,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母亲躺在病床上,那一刻,云来只是觉得,为什么那个病房那么亮,亮的仿佛天堂。母亲拉着云来的手,温暖慈祥的手让云来想起了小时候的点点滴滴。母亲走的很安详,弥留之际,她和云来说“放下吧,有两个爱你的母亲不是更好吗?”
云来始终放不下,直到秋名将一张存折和一堆衣服交给他。“念生,妈走了,她走的时候放不下的还是你。”秋名拍拍云来的肩膀,看着这个和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弟弟。不知道说些什么“这些衣服是妈,从小准备的,从2岁到23岁只要是我有的,他都给你准备一份,包括零花钱,以前咱家穷,我希望你不要怪妈。”秋名说的有些支吾,其实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一个弟弟。“对了,妈还有一个笔记本留给你”临走时秋名突然想起了。
“1992年,6月19日,我坐着班车第一次见到了念生,念生已经会走路了,他和我梦里长的一模一样”
“1994年,5月5日,今天我给了念生一块钱,他很高兴,希望他可以去买糖”
“1996年.......”
歪歪扭扭的字迹布满了发黄的簿子,而一行清泪早已顺着云来的脸颊,滴湿了泛黄的笔记,他缓缓蹲下身子,手里摩挲着那些精致的毛衣,哽咽着轻喊道“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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