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觉醒来,见曾祖母不在,我便嚷扯着嗓子,拼命地呼喊,满脸泪痕,全不觉嘴里的苦涩。一听见我的哭声,不论在做什么,曾祖母都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步履蹒跚地跑来将我抱起。那笑声亲切、温暖,就像她的面容。几十年如一日,漾着的愉悦似乎从未经受过苦难。伴着银铃般的笑声,我一天天在长大,曾祖母也一天天在老去,最后除了那张床,什么都没能留下。
那是一张老式的婚床,木质结构的框架,四角有挂蚊帐的支架和挂钩,被用原木做的手工珠小心翼翼地镶嵌着。隐约记得在床的木榫头上倒挂着两个小狮子,中间的一大块是一副风俗画,有人牵着一匹马,路过一条河流,两岸是石头。床的左侧是一把摇摇椅和一张八仙桌,旁边靠窗的墙壁处依次摆放着四把竹椅子,一把比一把陈旧。这些东西固执地在我的生命中烙上了剥离不去的印记,烙在了我稚嫩又结实的童年里,一天比一天清晰。
我的整个童年,都和曾祖母及她后来生活的小村庄紧密地联系着。那幢朴素的老屋和落满月光的庭院,那张懂事后我只睡过一次的木床上,截取了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的生命中一段最珍贵的时光。
那时的冬天很冷,几乎没有太阳。可曾祖母还是喜欢拉着她的大竹椅坐在门口,看当年小小的我是怎样拖着一把长长的荆竹扫帚把偌大的院坝打扫得干干净净,从这片石板到那块台阶,一直绕着我的除了飞舞的灰尘,还有曾祖母亲切和蔼的目光。
懂事后,都是我把饭做好了端到她房间的八仙桌上去,那张曾祖父常给人开处方的小桌上。她吃得很清淡,常常是小碎肉末配上青菜,外加一杯温开水。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大一结束的暑假,那一次我做了水煮甜玉米,端到她跟前时,她吃得很开心,拉着我的手,笑得天真无邪。
某一夜,我陪着她一起睡,给她剪了厚厚的残损指甲,理顺了她稀少的长头发。聊着聊着,我快睡熟了,她给我扇着蒲扇,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模模糊糊地,我看见她那布满皱纹的两颊和干瘪的嘴唇在动。夜很静,我分明听见了她的诉说:“丫头呢,不晓得下一次还看得到你不?人老了,不中用了……”那一夜,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了已故的曾祖父和外公,他们在向我微笑。而此刻睡在我旁边的曾祖母,在连续经历丧夫丧子后,已经九十四岁的高龄了。随着节奏渐渐地慢下来,她的鼾声隐隐响起,摇扇子的手也愈来愈慢,愈来愈慢,终于缓缓地搁在了席上,那把蒲扇始终握在她的手里。
第二天我醒来,曾祖母早已起了床,蒲扇就在我的枕头旁边,柄上似乎还有手心的汗渍,鸣蝉兀自在窗外聒噪着。也就在那天下午,我回家了。那时候,坐在门口竹椅上的曾祖母,她像个孩子一样,满脸泪花地向我挥着手,近似于哽咽地叫我一定要好好读书。或许她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就像看我们这些孩子一样看她的过去。外婆一个劲地叫她别哭,说我以后还会回来看她的,让她好好地等着。那一天,我也是哭着回城的。也就在那一年的冬天,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她还是没能等到我们回去叫她一声曾祖母,她永久地走了。只是后来听外婆说起,曾祖母落气时多次念叨了我的名字。
她走后,我并未立即请假回去参加她的葬礼。因为我不信,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即便是现在。那个寒假,我去外婆家过年,我并不像之前去她房间时那样敢去她的坟前,我愧对她,就连去她生前的房间打扫我都会恐惧,不敢直视她的画像,更不敢靠近那张床,可是不管我看不看她,她都在那里,一直慈爱的看着我,鼓励着我。这一次,我又如何忍心把她独自留在那里再次守望?我很难想象,在那么多个静寂的夜里,她是如何战胜寒冷,说服自己,也抗拒着时间,等我们回来。可最终她还是没能敌过时间,被时间永久地留在了时间里……我缓缓地拿出手机,就像拍下我自己一般,微笑着为她拍了一张,存在了我的专属相册里。这样,就永久地把她留在了我的时间里。
【怀念曾祖母】我走哪,她就到哪,一步一个印记。在我的世界里,她从未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