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的风,有时候是凌厉的寒刃。
【无名1】当新兵们被调上城头守夜,隔天就会被这柄寒刃割掉脚趾头。运气再差点,也许脱裤子撒尿的功夫,命根子就没了。
这风有时候也是塞外胡人的咆哮声。
狂风是从北方呼啸而来的,还夹杂着闪烁寒光的利箭与山崩地裂般的铁蹄震动。人们冲上墙垛,转眼便被铁箭贯穿头颅,他们继而挤在城下,举着木盾与长矛战栗发抖,同时茫然地看着那扇摇摇欲垮的城门。
但在侯景眼里,北镇的风就是北镇的风。它既非寒刃,也不是胡骑的咆哮声。
他没有冻死在城头。
城破的那刻,他也只是瘸了一条腿而已。
自打十二岁起侯景便披上北镇白氅,成为一名哨骑。他饮风灌雪,一次次爬出死人堆,数不清的同袍在他眼前被劈开脑袋,被捅穿胸膛,被拦腰砍断,乃至被马蹄踩成肉泥。
唯独他活下来了。
他有时候是一具行尸走肉。
很少说话,很少想事情,只是木然地等待号令,当战场变得拥挤时便提刀跨马,跟随将军们杀出一条血路。
他有时候也会是一个活人。
在那些吞噬魂灵的战场里,浸血的旗帜不再迎风飘扬,无力地依附在猩红的旗杆上。同袍们哀嚎着,也绝望着。他惊惶不安地避开敌军,寻到一匹战马,当即慌不择路地逃走。追兵会在身后嘶哑地怒吼,冷风会残忍撕开新添的伤口。唯有在这一刻,他才会倏然地活过来。
但在很多人眼里,侯景就是个瘸子。
那些人不会去想他什么时候是行尸走肉,什么时候是活人,只将他看成一个瘸子。
当督军杨苻骑马经过他身旁,口渴了,便命令道,“瘸子,拿酒过来。”
侯景恭敬地递上了酒。
当哨骑队的胡队正带着士兵们穿过雪林,不想再往前了,便喊道,“瘸子,你去后面压阵。”
侯景漠然地勒马走在队伍后面。
哨骑营的刘苍头性子暴烈,见谁都不耐烦,有日看到侯景,没来由地便骂道,“瘸子,滚远点,见到你就晦气。”
侯景这次没有滚,而是拔出刀将苍头砍翻在地。
他可以是行尸走肉,也可以偶尔当个活人,但不知为何自那天起,再也无法容忍有人喊他瘸子。
胡队正想要处罚他,招呼左右,“把那个瘸子绑起来!”
卫兵还没走到他身旁,侯景当先冲上去,又把胡队正的脑袋砍下来了。
哨骑营顿时大乱,士兵们没有去抓侯景,反而一哄而散。
侯景来到马厩,挑了匹健马,接着穿过混乱的人群,独自朝南而去。
很多年后,在一场热闹的宴会上,已经当上太原王幕僚的杨苻醉醺醺地走到侯景跟前,笑嘻嘻道,“侯将军啊,当年要不是你大闹哨骑营,说不定就不会有六镇之乱。”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
侯景醉眼朦胧地看着杨苻,但没有附和地露出笑容,沉默片刻后,他终于想起那天少杀了一个人。
于是他一把揪住杨苻,摔破酒坛,取来一块残片,后者拼命挣扎,惨叫着、求饶着,皆无济于事。太原王在首座上一言不发,似乎没看到这一幕。侯景将一片酒坛碎块扎在杨苻的脖颈上,撕扯着、划拉着,鲜血溅射间,硬生生将这人的头颅割下来了。周围的客人们惊惧地望着他,卫兵也紧张地冲了进来,只有他若无其事地端起沾血的酒杯,继续畅饮。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敢喊他瘸子的人了。
他是侯景。
是太原王麾下最骁勇善战的将军。
是历经血火洗礼的乱世枭雄。
是杀人无数的屠夫。
早在逃离怀朔镇的那天,侯景就默默发誓,倘若谁再触及他的逆鳞,他将不惜一切代价杀掉那个人。即便远在他国之外,即便身处万军之中。
北镇的风,就是北镇的风,不是寒刃,不是咆哮声。
侯景也就是侯景。
不是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