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痕迹
人老了总爱讲故事，爷爷就是这样，现在想来就像多拥有了一个童年，它是活在爷爷故事里的。
那年夏天爷爷才十四岁，生活在内蒙古闭塞的山沟里。那时的曾祖父作为西沟组长是最“富有”的人家，可在爷爷的描述中依旧贫穷得可怕。
故事是从晚上七点多的一通电话开始的。
爷爷等曾祖父应和着打完电话，伸手去抢手机，却被曾祖父一把按住：“去那几家跑一圈，就说精准扶贫的来签字了，让他们明儿九点来。”
曾祖父李石
西沟组在山沟里，三十几户人家一半是精准扶贫的对象，另一半则在贫苦的边缘挣扎。
李石当西沟组长三年多，正赶上搞精准扶贫和土地确权两项工作，在村部与民众之间周旋，又陷入不胜其烦的检查组与资料中，头发都熬白了。
“签字，签字。”李石用力吧嗒了两口旱烟，从炕上衣柜里摸出些零钱撇在了老伴面前，“烟！酒！”
“还买？”
李石磕了磕烟枪：“老样子，磨叽啥！”
九点半，东屋乌烟瘴气的时候字也签完了，几个老汉正使劲抽着卷烟瞎唠。乡里来人吸着李石递上的香烟，翻出张纸：“缺人啊，王喜呢？”
“来了。”有人指着窗外，李石望去，那家伙正拄着拐杖一颤一颤的往这挪，自己儿子跑出来正帮他拉起门帘。
瘸子王喜
王喜的腿是带儿子捡杏核时摔断的，从此媳妇跑了，儿子傻了，父亲还中了风，是书记看了都头疼的扶贫对象。
“领导，弄啥呢？”王喜一瘸一拐的走进来，他天生一副笑脸，驮着背问那人，挺讨喜。
在这沟沟里，皮肤越白阶级越高。
那人让他签字，他为难的左右撒嘛，把组长儿子叫来，粗黑手指指着让他认：“这写的是个啥？”
组长一把把儿子逮了回去：“外边耍！你崽哩，他挺上心的咋不来？”
“没见着。”王喜笑嘻嘻，“你帮俺签喽，中不？”
组长对了对，刷刷签上王喜的名字。有几个闲汉没走，卷着烟逗他：“你崽是干大事滴，别丢喽！”
“啥干大事，魔怔了都。”
“嘻，魔怔了！”几人哄堂爸笑的重复着，魔怔了一样。
“来，抽！”组长指着那一沓烟纸烟草，弄得王喜连连摇头。
“俺还差你根烟？”
“不抽，回家！”王喜倔强的一瘸一拐往外走，抽完戒不来，还拉人情饥荒，图个啥？
“诶，你崽来咧，来接你咧？”
傻子王力
曾经从山上摔下来那天是他最不愿提及的，现在他却感谢它。
那是一年前，他十五岁，救回来后他沉默了半年，愣是觉得自己白活了十五年，接着傻子的头衔就套在他脑袋上挥之不去了。
但他谁也不尿。
他闯进了组长家：“爸，回家！”
“留下来吃个饭啊。”组长说。
【不朽痕迹】王力背起他爸，只留了个摆手的机会给他，倒是那几个闲汉舔了舔唇，昨儿他们可看见组长媳妇买酒了。
“爸，你说这补助啥前能下来？”
“谁道呢，签这个签那个的，怕是不想给咱发。你想这干啥？”
王力把爸放炕上：“俺去弄点劈材。”
“捡柴火去!俺磨斧子。”爸说，他拿过斧子看见井上的划痕，活了半辈子他认得一个是自己的姓，另一个是半个圈，“怪不得老钝，这啥？”
“没啥。”
“力哥，你哪去？”是组长儿子。
“上山捡柴，咋，不让你上桌？”
爷爷李仲
李仲看着地上划的字：“立，立功，立言，这啥？”
“小屁孩，不懂好”王力死劲胡撸他脑袋，“你姐咋没回？”
“过年回。”李仲还指着地，“这啥？”
“德。你说咋才能出这个沟沟呢？”
“俺爸明儿上集！”李仲举手。
“再等等。”
李仲回家跟他爸讲，他爸摸他头：“你好好学，跟你姐一样，能出去，这沟沟里没几个活明白的，丰年粮贱，欠收白干，没个意思。”
王喜
危房补助金发了。
王喜揣着这钱往家走，见了熟人停一停；遇见生人绕一绕；至于小卖店，他围着转了两圈才回家。
“爸，领着钱了！”王喜对中风的他爸说。
“爸，领着钱了？”吃饭时王力问他，他喜滋滋的点头。
“那俺想出去。”
“去哪？”
“城里。”
“去呗”
“不回了。”
“不回啦？”王喜见他点头，“那地咋种？”
“不种了。”
“咋吃饭？”
“进城挣，俺给你寄，再赚了钱，进大城，赚大钱，去北京，带你去。”
“魔怔了！生来就是个泥腿子，你离得了地，拔得起来，走得出去？”
十六岁的少年沉默了一下：“死在外面，你能领的钱不是更多。”
“你个潮种！吃自己种的粮，心安。”他想想松了口，“非得走？明儿再走吧。”
“中。”
王喜给他爸喂完饭，把放好的救助金又拿出来：“谁让他是俺的崽呢，对吧，就瞅着它呢，给就给吧。”
王力
这顿饺子有些烫，他大口大口的吸气，大口大口的咽。
“别急，整的多呢，路上带着！”
王力摇头：“一会儿李叔来呢，给他弄碗晾着。”
“用你说，整的多呢！到了城里学精点，别隔色。过年回，啊。”他爸提来个大编织袋，“看紧喽，城里人精，别被骗喽，屁屎狼烟地回来俺可不尿你。”
组长带着儿子叫门进来，呼噜噜吃了碗饺子就把王力接走了。电三轮晃荡着上了路，上面是再不回头的孩子。
王力的手插在破布兜里，里面是昨个他爸领的补助金。当面给时他没要，他说自己挣得到，用不着的。可爸偷偷塞进来时他看见了却没出声，他贪了心，有钱能省多少工夫啊！他的心就这么随着车晃荡着。
“到了。”李石停了车，“那边修路要人的。”
“李叔，这个你帮俺爸收着，他没钱你再给他。”是个破布兜。
李石打开一瞅：“你的钱？你爸的补助金给你了？”
“俺不能要，就等这个俺才走的安心，你给他。”
家里那样，没个钱备着，咋整？
“不怕俺昧了去？”
“哪能呢，这些年俺都晓得呢，放心！”
李石一愣，笑了：“整半天就你个魔怔的懂俺，不像那帮，他娘的以为俺卡了他们钱抓死机会从俺身上整实惠，今儿当着俺崽的面收下了，一个子都不少你爸的！”
王力要走，李石抓住他：“俺闺女是见过世面的，你这事她说，得学习，她就是靠这出去的，让你走这道别放弃。”
“俺学不来，她这招是快，就像插了翅膀，可俺这一步一步走，也能走出去不是！俺要的不是钱，是干最难的事。”他解释说，“俺在地上划两笔，别人一蹭就没了，俺在井上刻了三天，俺爸磨了半小时就没了，俺要干最难的，谁也整不没的！”
李石愣了愣，啊了一声，赶集去了。
我
这是爷爷最后见他，后来曾祖父把这钱给了王喜，组长也不干了，祖姑母立住脚把他们接进了城，与那边就没了音讯，也不知那王家傻子走到北京没。
有一段时间我魔怔了一样想知道他的结局，杳无音讯。
我的童年富足，忍饥挨饿的传闻都少听，可在爷爷的故事里我还觉得自己有一半生活在那个山沟沟里，看着那些走出或是倒下的身影，总有共鸣。时代不同，但我们是一样的。
我要去做最难的，有益的，善良的，被人铭记的……年轻人就是这样，只想着冲出去，不管去哪。
也许放下更舒服，可我还想做几年李家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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