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你不在这里

年少的时候最喜欢纳兰性德的那句“一生一代一双人”,对于爱情有着近于《聊斋志异》里人鬼狐愿那样简单然而却渴望的圆满与随意,所以爱恋得苛刻,笃慎自制,一直到许久都没有在生活里相遇成偶,只把作方寸半亩的精耕细作,捱过了一个又一个随来随去的春夏秋冬。

后来的时候,喜欢上了他的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带着也喜欢了卓文君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留下了班婕妤的《团扇歌》,从心底拿出了同情,对她,也对自己。这时已经出来了那花田半亩的隔绝之世,看了看这漠漠远远,缤纷绮丽的花花世界,知道了人世情缘的一些难为之处,从最初的简单直觉地期待变了“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惘然了。
再后来的时候,喜欢上了他的“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每每零泪转眶,思不能离最后六字,为故人怜的同时,更有着对于连悼亡机会都没得资格的自己的失落。
又那以后,就很少去碰纳兰的词了,诗词相关的故事也都一并地抛了,只是偶尔能想起那时的事和些微断片的思绪。对于爱情的幻想预设,不期而至的短暂浪漫,始料未及的中路剧情陡转,此前心思的魂飞魄散,不忍放下的苦苦挽留,无可奈何的当面陌路,种种,串成了我青春里的情感之摆,一首是困惑,一首是执着,敲打出自己的早落了时代和人无关的时间,一声一声地说着那人还在的希望,而新的时钟一声不吭,把时间的日历一篇一篇用力罔顾的往前翻,执着铿锵,造幕繁华,流光溢彩,盛着最鲜明的对比,咕嘟着最明智的念白,只是我一时耳充,一时目瞽。而旧时不拦新时的进步,新时反来覆没,摧枯拉朽,荡气回肠,终于卷了我去只有来来的新境,从此和去去一日日隔膜,那人那事那形容,日渐虚薄,日淡其味儿。
【还好你不在这里】那样的日子里,我来来往往,倏穿倏梭地去了很有一些地方,看了很有一些人。开放的世界自有它的好处,流动不闭,海纳百川,成高成深,引着看的人去更好的世界,但欢喜的是看见,怕的也是看见,看见的富丽堂皇中,更显出自己曾经所见的秽缩来,看见的雍容华贵里,更显出自己曾经所见的卑鄙不堪来,看见的高高耀耀处,更显出自己曾经所见的惨淡昏昏来。
很有一些时候,我在重回故地的日子中,看见逼仄的公路,挤挤挨挨还形容憔悴的屋宇,破烂不堪的公交车,扭扭咧咧的女人装出来的高雅,没有礼貌的小孩子在互相骂着脏话,早已经下了学已经结婚生子的同窗见面时近于庸俗的自炫和早已经变了臃肿肥胖的身子,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哀。我知道这是发展中无论如何都会有的差距,总有人要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总有人要扮演那样的角色,但我们总可以使得那样的景象存在的时间少一些,那样的角色存在的数量少一些,他们失掉的不是没有拥有多少,而是无法看到一个那样富丽广大的世界,那世界让我们反思,让我们没有理由骄傲,安逸在一个小地方,盲目自大地自说自话。在悲哀的同时,我觉得那时和许多人那样渴望不变,渴望挽留,渴望在故地一隅过小日子的想法多么的可悲,我又多么庆幸,自己是那一个离开了那个可爱可怜之地的人,看出了世界万事本“易”的道理,终于能够合理的度日,安心地生活。
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从前到底只在一溪一涧之间徘徊,以为那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想在那半亩之地建起自来自去的现代桃花源,而在这样一个信息相联,四方通衢的时代,谁都身不由己,谁都无法置身事外,谁都得投身洪流里,浩浩汤汤地前去,去见彼之大,己之小,在反躬自省里,向着那过去说一声再见。那一声再见,只是在一时的空间里告别,我们将在更久长的时间里拥有曾经所失去的,靠着我们日渐其深的心智,用另一种挽留的方式,进到更广大光明的世界中去,合理的度日,安心的生活,让“如何留下你”的自白终于不再伊于胡底,留心于心安处的那句“还好你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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