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01.
李眉婷有些心不在焉地做着臊子,漆黑油腻的铁锅里先下五花肉煸炒,“刺啦啦”的油烟中,她面无表情,昏黄的灯照着斑驳陆离的灶台,一颗热油蹦出铁锅,绽在她黄巴巴的手背上,她手一抖,看也没看,继续翻炒着。
夜幕降临中,她做好了一家三口的臊子面,盛了三大碗。做小镇小学老师的丈夫和读小学6年级的儿子从他们的学问中游出来,稀里哗啦地扒着食。

李眉婷和他的丈夫是大学同学,她出身于烟雨蒙蒙的江南,在大学里,她和他都是文学爱好者,有着说不完的共同话题,毕业季,他对她表白了,于是李眉婷就来到了北方这个山区小镇。

刚开始的时候,李眉婷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无论是凹凸的黄土塬,顺沟走的羊,又或者是那些粗犷的吃食。可不久后,李眉婷就收到了小镇人的“指教”。直到有一天,才结婚不久的丈夫婉转地对她说,让她收起那些露出腿的裙子,她才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入乡随俗”。

开始的风言风语在黄土高原很快变成了流言蜚语,本乡本土的脸面战胜了摇曳的裙裾,几年后,她活成了小心翼翼。

晚饭后,李眉婷在灶台开始熬猪食,这是小镇婆姨们“该”干的活,江南水乡的亭楼阁榭袅袅轻浮在“咕噜噜”的猪食蒸汽中,化作久远难忘的记忆。

沏一杯茶,端到丈夫永远也批不完的作业案头,李眉婷酝酿了很久的语言,轻语道:“我想回故乡看看。”

丈夫抬头皱眉,再甜蜜的情话,经历了十年的西北风,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他们很久已经无话可说了。

“我的母校搞校庆,我也想回去看看父母。”

李眉婷为了嫁给爱情,从来到西北黄土高坡的那天,就决绝地和阻碍她爱情的家庭断了关系。

“我可以带着孩子一起回去。”李眉婷急急补充道。

丈夫沉吟,李眉婷语音有些哽咽,“我想家了……”

丈夫点点头,转回到案上那小学生的作业本上,批阅的红笔并不停歇,“给我留个吃饭的钱就行了,其他的你都带上吧。”

李眉婷转回灶台,拿出口袋里的手机,在班级微信群里,发了两个字“参加”。

小镇的夜很静,悬月挂在院子的枣树头,呜呜的风中偶尔传来一二声材犬的叫声。丈夫和儿子已经睡下了,李眉婷找出尘封的旅行箱,在院子里,蹑手蹑脚地擦拭着,箱子里压着十年前脱下的裙子。

02.

回江南,车要先从小镇出发到县城,然后再转车去省城,最后搭上火车才能到南方。

李眉婷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拖着行李箱,在“黄馍馍”的吆喝声中逃出小镇,在“羊肉泡馍”的香味里挤上绿皮火车,火车开出3个小时,儿子兴奋过半天后,疲惫地睡在了她的腿上,李眉婷看着车窗,窗外飞速闪过茫然的凌乱片段,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就闪现出早忘记的过往记忆。
十七岁的仲夏夜,风清月明,那晚的月色像白盐洒在小桥头,洒在杨柳岸,洒在那些历经千年的石头台阶上。河水呜咽,桥畔的廊台,几盏汽灯通明,一些灯荡漾在水上,乌篷船伴着水波起伏,“咿咿呀呀”的昆曲听不清在唱些什么,少女其实也没什么心情去听,岸边坐石有一个男人,乱了她的心思。
“我们真正的好吧,我要长大了。”李眉婷说。
“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内疚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说话,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还是静静地坐在石头台阶上,好久才说:
“你是真的爱我,不仅仅是……”
他没说完,李眉婷就点点头。
“不仅仅是一时冲动,对我的……?”
李眉婷又点点头。
他起身冲过去,紧紧抱着她,拼命吻她的脖子、脸、眼睛、嘴,好一阵才说:“有你这句话,有你这眼神,我已经很满足了,尽管我相信你最终不会嫁给我。”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李眉婷抓着这个话题不放。
“因为我们,不,”他昂首,抱着她的头,“我回到乡下后,我已经,已经结婚了。”
这话才入李眉婷耳,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这是一个始料不及的答案,“可你,你才18岁呀!”李眉婷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我去年休学,是因为家里真的没办法供我读书了,我回乡后,村支书的女儿就看上了我,我有义务让家里过的好起来。”
是啊,他有义务,为了贫困的家庭做出牺牲,有义务和另外一个女人每天在一起,有义务和那个女人睡觉,和那个女人生孩子,并与那个女人说许多话,每天说。
“领了结婚证,”李眉婷扭腰抱住他,急急地挽留着:“这不要紧,就是举行了婚礼,如果感情不和,也可以离婚。”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了,还是苦笑着说:“这不可能。”
“为什么?你对她有了真感情?”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怕刺伤了李眉婷,轻轻地抚摸着李眉婷的头发,终于说:“她……她对我很好,我说不清,是不是爱她,她家里对我帮助也很大,她……”男人的眼泪流了满脸,“别怪我,我不能跟她离婚,我没有力量做这样一次蜕变,我活在蛹里……”
“为什么?为什么!”李眉婷猛地把他推开一些,但还是抓着他的腰来回摇。
男人的泪流到了下巴,乞求地看着李眉婷:“别逼我了,我求你,别这样。”
李眉婷停下手,失望地看着男人,好久后喃喃细语:“你别求我,我懂……”
男人把李眉婷再次搂在怀里,“原谅我,以后你会感激我,你能找到一个更合适的。”
就这样沉默了,过了不知多久,他们看着岸畔的灯熄灭,等到了咿呀的昆曲无声,皎月藏进乌云里不再出来,白盐般的夜色变灰,变暗,变黑。
03.
李眉婷拉着儿子的手,煮玉米的香、糯米藕的甜,柳叶飘絮纷纷中,她回到了江南,踏过那弯弯的石拱桥,走近黑瓦白墙的巷,李眉婷扣开了久违的朱红木门。
白发的父母只有喜悦的泪,叹一声:“你回来了就好。”拉着外孙的手就再也放不下。
是啊,回来了就好,箱子里的裙裾再次套上了身,李眉婷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门,同学群里的人早就催促了几十遍了。
校庆对于绝大多数毕业多年的校友来说,只是一个忆往昔青春岁月的借口,由此带来的老同学聚会才是大家愿意参加的真正理由。
李眉婷泯然众人之中,徜徉在或是激动,或是炫耀的聚会大厅,没有人会浅薄地去评价谁的衣着打扮,但总有人会在“不经意”之间人往高处走。此“高”,或商或官,古今雷同。
李眉婷有些无聊,心里早就有了预兆,可世情如此,她只是潜意识里一想再想,那个人会不会来。
不经意间一回首,他到了,身畔果然带着一个女人,李眉婷心里有些莫名的酸。
这是李眉婷第一次和他的夫人正面接触,他被一些“热情的”人拉走了,夫人留了下来,听介绍到李眉婷名字的刹那,这位夫人高挑了下巴,端详起李眉婷来。
“……没什么事,我们去那边谈谈心吧。”李眉婷心里有一点拧巴,有些敌意那怕是事情过去了很久,却依然存在。
“你为什么偏偏找我谈心呢?”李眉婷抱着双肘在胸前,平静地笑,她知道自己这种平静的笑容最好看,两颊浅浅的酒窝能够醉人,这是他说过的话。
“你不认为我们之间有许多共同点吗?”
“有什么共同点,你是一位政府机关的领导,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同胞。”
“所以我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是女人。”
“下面您是不是要说,是女人就要爱男人,不幸的是我们爱过同一个男人,这才是最大的共同点,对不对?”
李眉婷尽管心里难受,还是先下手为强,这一刀准确无误地捅在了对手的心窝上,她看到他的夫人咬了咬牙,努力地在留下脸上的笑容。
“有关你和我丈夫的事,我听过他说,你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很纯洁的爱情,可毕竟是过去的事了,我很理解,我和他结婚这么多年,感情很深,我们不仅是一对夫妻,更是两个最知心的朋友,他把最隐秘的感情都对我讲,包括和你的过去,他始终对我是专一的。”她的额头仰着,眼神里仿佛带着一些怜悯,这让李眉婷心窝疼。
“哦,您要是没事,我先过去了。”
“你这个人哪,就是太天真,不知道听谁说了一些我和丈夫不和,就信以为真……”
“出了什么事?”李眉婷本想离开,这下反而有了些好奇。
可他夫人疑惑地笑笑,自顾去了。
李眉婷有些闷,她端着那些透明不透明的液体,和每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干杯,也许这只是一个插曲吧,还能变成一个故事吗?自己也不是回来找故事的呀。
聚会的安排当然有客房,每一个与会者都有一张房卡,李眉婷有些醉意,上楼去冲凉,温柔的水流包裹着她,在从头浇下的水流中,她流了些泪。
04.
敲门声如约而至。
李眉婷在开门前,心里只是想着是不是他,如果不是,那么自己可能就会真的平静下来了,可,门一开,真的是他。
“你走。”李眉婷抵着门,有些软弱地低声。
“只十分钟,算我求你行吗?”
李眉婷有些心酸,心底又有些甜蜜,她垂下头,放开了抵门的手。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没资格爱你,可我只要一喝多了,就会想起我们俩的事。”
李眉婷心里也难受,她知道还是爱着他的,只要说出这句话,什么都能改变,可她又想到,自己又有什么权利让别人失去一个丈夫,而自己呢,那个失去活力的丈夫,他又有什么错,要失去一个家庭呢?
他抱住李眉婷,吻着她的头发,泪水夺眶,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李眉婷的脸上,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只属于李眉婷的男人的泪水,让她的心都碎了。
李眉婷用手柔柔地拭去他的泪。
“我并不值得你这样,真不值得。”李眉婷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曾经拥有过的男人,心里默默的说:我的爱人,别了。又吻了他一下,“好好过,我想让你明白,我不知你在为多少人活着,也不想知道。但你应知道你至少是在为我活着,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你要活不好,我也活不好。你明白吗?”他微微点头,又一次紧紧抱住李眉婷。
不管这个男人是否觉得李眉婷能否原谅他,但李眉婷真不恨他,他曾给了李眉婷那么些青春美好记忆,而李眉婷却没把女人理该献给男人的献给他,最多给他的只能是在他怀里睡了几次,但这个男人却依旧如此爱自己。李眉婷真担心他的生活中会一直有她的影子,那他将不会幸福,而李眉婷对他又是爱莫能助。
也许是酒醉,也许是心碎,李眉婷很想睡一觉,至于他,真想留下就留下吧。
“我想睡一会。”李眉婷说完,干脆利落地脱了裙裾,鱼一样钻进被窝,看也没看他一眼。
……
05.
回去的路上,看着车窗外,李眉婷想着,自己是为了寻找一次过去的浪漫故事吗?可是,什么都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故事就是故事吧,她的心又恢复了平静,死水微澜地平静。
【蝴蝶】十几个小时后,李眉婷又望见那些高高隆起地黄土高原,她想,又该进蛹子里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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