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匠

也许是因为才能不足,也许是因为懒惰,在大都市中生活了几年的我毫无建树,只能在岁月影响到身体的健康后慌乱地逃离这里。
坐在长途巴士上,我望着渐渐离我而去的都市生活思绪万千,突然想到这一次离去后,这些年对于这座城市的记忆大概便仅剩下了工作。只是他人口中工作的快乐,对于我却只有无尽的空虚。我想,理想中的工作应该是为了什么吧?但我的工作除了金钱,并没有满足我什么,并且这些金钱也没有让我继续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而与那些工作于此,最终定居于此的人相比,我更像一个有临时住处的出卖劳力和智慧的乞丐。工作的体面程度是他们区分彼此族群的话题,但对于我,无论是怎样的工作,都代表着一种失去。
巴士行驶到主干道时,车流拥挤起来,车速缓慢。我看着熟悉的街景,一幕幕往日关于这座城市的记忆不禁涌上心头。这让我觉得自己许是太过消极了。毕竟这座城市给我的回忆并不只有工作,还有那些下班后的闲逛,或者一个人的游荡。于是这样一想,我突然回忆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一个初夏刚过,天气还未完全热透的时间。那一天我正骑着自己心爱的单车,一路狂蹬十几公里去往城市的边缘释放工作积累的压力。但也许是很久不运动的缘故,骑行到城郊高速公路入口时,我的腿抽起了筋。这让我不得不停下车,坐在路边开始费劲地拉伸起自己的腿。
停车时,我的身边正有一个卖糖的老头。他见我满脸痛苦的揉着自己的腿,于是也逗趣般学了我的姿势,抱着自己的腿开始捏了起来。只是在我看来,他虽然照了我的动作去做,学得却并不像。我于是觉得他的动作有些滑稽,不禁笑了起来。
老头见我笑他,倒是并不尴尬,只是问道:“你这小伙子,笑个鬼咧?”
老头的口音正是这座都市郊区的乡音,这让我想到几年前初到此地的情景。那时候这座都市的郊区还要向内计较几公里的距离,而说话带着这样口音的地区,还被戏称为乡下。如今几年时间不到,郊区已经不再是郊区,农村也成了城市。对于我这样的外乡人,我所站的这片区域,除了繁华程度不及城里,已然和过去判若两地了。而住在城中心的人对于这里变化的感受似乎更深,他们谈及这里时往往会夹带一句“过去是乡下”这样的话,生怕外人将他们混为一谈。可实际上他们已是毫无差别了。
我自顾自的想,老头见我不回答,于是又问道:“问你话呢,你咋不说咧?”我见老头虽然皮肤黝黑而粗糙,但也算得上慈眉善目,于是连忙端正坐姿,收起自己的胡思乱想。不过我又不好直说自己是在笑他的滑稽,于是只微笑着摇摇头算做回答。可老头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他学着我的动作把伸直的腿收了回去,接着道:“你这小伙子,有点怪嘛。”我于是仍旧笑着摇头。老头见我仍不说话,于是敲了敲面前放糖的木头匣子,冷不丁问道:“买糖不?”那斑驳掉漆的木匣子上端正的放着他所说的糖,长条形、白色中透着淡淡的黄,摆在塑料袋中看不出有何美味。我不想买糖,但那糖看起来实在有些眼熟,似乎小时候吃过,可我又偏想不起名字,于是问道:“这是什么糖?”老头答道:“脆果糖。”我听了糖的名字,开始想象这糖的味道,但名字并没有唤起我任何关于味道的记忆。老头看我盯着糖摸起了下巴,似乎猜到了我的疑惑,于是又道:“学名也叫关东糖、大块糖。”可听到这样两个名字,我仍然没有想到什么。为了避免尴尬,我只好下意识的睁了睁眼睛,装作恍然大悟。老头看我有些领悟,于是哈哈笑道:“不过,这都是孙子告诉我的,我做了一辈子糖倒是并不知道这些。现在年轻人懂得比我多多了,而且只要上网一查,就都知道咧。”我道:“这糖我小时候吃过的,但是感觉很久没见过这种糖了。”老头拿起一包糖,在我面前晃了晃,道:“这东西也叫灶糖,在过去是过小年时吃的。现在年轻人都不怎么过小年了,当然不会吃咧。”
老头把那糖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却绝口不提让我尝一尝,我猜他大概是想诱我问糖的价格,于是连忙支开话题道:“我倒觉得是因为城里没人卖这糖了,所以年轻人才吃不到。对了,大叔,您为什么不去城里去卖啊?坐这边,也没个牌子。这马路上连个车都不停,能卖出去吗?”
老头看我不想问糖的价格,只好把糖放回匣子上,抱怨道:“我也想进城啊。但年纪在这呢,走不了了。还是过去好,早上去,晚上回,一口气我能走二十多里地呢。”老头说着用手拄在了下巴上。我见老头姿态矫情得有些像个娃娃,于是笑问道:“过去您总去城里卖糖?”
提到卖糖的事,老人的精神头上来了,他连忙坐起身道:“那可不?过去农闲的时候,除了做糖葫芦就是做糖。而且卖了东西,进了腰包里的钱可是实打实的。”老头说着,黑黄的脸上涌出了一片红光,仿佛一瞬间年轻了不少。但我看了看高速公路入口处的一片荒芜,突然有些想笑。别说这几年了,便是早十几年,老头所在的那片地方大概也已经没有所谓的农闲了。大都市的周围早就兴建了大都市般的高楼,没有兴建高楼的地方,农耕的景象也早成了进城务工的人来人往。老头所说的,可能是二十年甚至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吧?
我笑道:“现在哪还有农闲这一说啊?据我所知,这周围的人不都富起来了吗?天天都是闲着的……”我没有说完,老头便啧了一声。他脸上的红光慢慢褪去,皱纹一层层叠了回来,显是不高兴了。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又问道:“做这糖大概很费劲吧?”
见我提到做糖的事情,老头脸上刚降下的红光梗在脖子上半天才又缓缓升起。他道:“唉,也没什么难的。都是祖宗传下来的方子,就是得早起,还得提前留出一天的力气。”我脑海里闪现老头站在一部轰鸣作响的机器旁,佝偻着腰身,费力地向填料口倒着砂糖的模样,问道:“方子?是配方吗?里面是不是得放好多糖?”老头白了我一眼,道:“我做糖可一直都在用老方子。现在的确有人是直接拿糖做糖,但我可不做那事。我还是用小米掺和着其他米做的。每次我都要早上三四点就起来。先是熬成粥,再一点点熬成糖。你明白吗?这样做出来的糖,才不至于太甜,而且颜色也漂亮,这才是正宗的咧。”
我摇着头想到市面上口感越来越甜,包装越来越花哨的那些糖果,看着老头匣子上的糖,怎么看怎么觉得平淡,于是问道:“那你这糖有人吃吗?”老头道:“怎么没有?我孙子小时候就特别喜欢吃。不过,实话实说,现在愿意买这糖的人的确是少了。有时候去城里卖一整天,回来还剩一大半。但我还是喜欢做糖,毕竟是祖辈留下来的手艺,不用就可惜了。”
【糖匠】老头说着把匣子上码放整齐的糖推倒,慢慢重新摆放了一遍。我觉得老头的动作有些落寞,于是想起自己曾学到的一些关于买卖的知识,连忙道:“我突然想,如果咱们卖些更容易出手的东西,把这糖当赠品,是不是能更容易卖出去呢?”老头听到我要将他的糖当赠品,立刻生气道:“你那不是骗人吗?”我一时有些困惑,不知道老头是怎么把搭配商品出售的事情和骗人联系在一起的,于是问道:“这怎么能是骗人呢?把没人买的东西卖出去了,不就可以了么?买卖的目的不就是这样么?”老头反问道:“怎么不算骗人?我几块钱卖一包糖,没吃过的年轻人买来虽然是图个新鲜,但他花了钱,这糖是肯定会吃的。我的糖做的好坏,他吃了,肯定就会知道。现在你把糖当作赠品,东西是出去了,但会不会有人吃却不重要了,好坏和糖就没关系咧。”我听着老头的逻辑,感觉他似乎有些混乱,又问道:“可这和骗人没什么关系吧?”老头道:“怎么没关系?我做的是糖,卖的却不是,这不就是把我自己骗了嘛?骗自己不是骗人啊?”听到老头的解释,我无奈地笑了。他见我笑,于是也露出了笑容。他又道:“你别小看了做糖,这里面学问大了。尤其是这火候的问题,十几个小时你都得一直在锅边瞧着。而且光瞧还不行,还得对糖有感觉。”我问道:“感觉?”老头道:“感觉,就是感觉喽。就像我,那锅里的糖成了,我一感觉就知道了。”我于是道:“是不是就像感觉锅里的菜熟没熟?”老头点头道:“差不多,但还不一样。这东西有些说不清楚。我儿子就感觉不到,每次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不是焦了就是稀了。就差那么一点。但他自己倒是尝不出来。还总和我说,糖就是糖,做出来不就得了么?”我点头道:“他说的也有点道理。如果两块糖尝起来没区别,怎么做的其实不都一样么?”老头叹口气道:“话是这样说。但我总觉得,他得仔仔细细、眼睛不离开锅的去做才行。他觉得他做得可以了,可天下人有那么多,总会有人感觉到细微的不同。为这事儿,他总嫌我唠叨。而且后来做糖也的确不赚钱,他也不再做了,我也没办法和他计较。不过好在我孙子对糖的感觉倒是很好。”我道:“哦?那他做的糖一定和您做的一样喽?”
我本以为老头听到我的问话会高兴得笑起来,哪知道他脸上的神情竟更落寞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半天才道:“过去我做好了糖,总是要留给他,但他已经很久不吃这糖了。而且现在也没机会做了。”听到老头的叹息,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认为是他的孙子出了什么意外。但显然,当时我并没有猜对。
我道:“现在家庭都富裕了,有机会就教呗。”老头却低下头道:“家庭是富裕了,可家也换了地方。他们都走了,只留下我还在这里。”我站起身向远处望去,看到不远处正在兴建的楼群,以及围绕着那片钢筋水泥的,触目可及的繁华。我想到老头的子孙可能就在不远某个建好的高楼中。他们快乐而惬意的生活着。只是那里没有做糖用的炉灶,也没有正在做糖的人。我感慨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时代进步了,有些东西总是会被淘汰吧?”老头无奈的又叹了一口气,扭头望着不远处的几棵树道:“他们有时候倒是会回来,但是我说什么,他们却不听。我现在常常会想,这是不是就是代沟。”听到代沟,我笑了,安慰他道:“他们肯定有他们的想法,您也别在意。”
可就在这时,我看到老头所注视的小树林中,有一座孤坟。那坟的周围生了许多杂草,显是少有人前来拜祭。坟的碑看起来也有些潦倒,而在墓碑前似乎有人摆放了什么东西。我向那坟走了几步,远远的看那东西隐隐约约是个方形。我觉得有些眼熟,不由得又向前走了两步。结果这两步走过去,就刚好走到了坟的前面。那个方形的东西,竟然是个脏兮兮的木头匣子。
我低头一边仔细辨认那个匣子一边自言自语道:“我好想在哪见过……”可我话还没说完,我的面前却传来一阵凉意。
刚才还一直和我聊天的老头不知何时坐在了坟上,他正用一双失落却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我。他的嘴仍然在动,可我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我的头皮发紧,鼻子冰凉。我猛地转过身,向自行车的方向跑去。上车之后我便没命的蹬了起来,可只蹬了几步,小腿一痛,就连人带车摔在了一旁。
马路边的树林种得并不茂盛,隔着这几棵树便可以看到不远处城市的街道。那街道人来人往正是热闹,就像我另一边的马路上正前往高速收费站的车辆。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谁会相信我现在心头的恐惧呢?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敢站起身回头向后望去。那高速公路入口就在几十米远的地方,路过收费站的车也在那里走走停停。而在那附近,哪有什么卖糖的老头。
如今,巴士再次路过了那个城郊高速公路的入口。我也再次从道路旁三三两两的树木间见到了那座坟。那坟前仍然放着那个腐朽的匣子。只是那坟最近似乎刚被祭拜过,它周围的杂草已被除尽了,还有人在坟前留下了许多纸灰。
我于是不禁想,那卖糖的老头,不知现在还能不能做出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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