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再见吧,老郭!

老郭,端详着你的遗像,忍不住跟你二闺女说了好几遍:“我姥爷长得还真帅!”大概因为那是你风华正茂,青春正浓的时候,所以子女们选了这张黑白照做最后的告别。之前听影评人讨论《寻梦环游记》,人到亡灵世界,到底是去世时候的模样,还是遗像上的姿态?对你来说,我真希望是后者,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去找你,你就那么帅,玉树临风,眉眼清秀,笑起来有淡淡的羞涩,虽然戎装在身,却那么满眸子的温柔。似乎从来不曾面对血腥的杀戮,从没面对高度紧张的危急关头……
有一次做梦,梦到你们回天津后第一个住处,梦到楼下那个从我记事起就光秃秃的大花坛,梦里面空无一人,画面惨白得像是有很强的光照,却让我每每想起不寒而栗。大概是过去便再也回不去的坚决现实过度照亮了梦境……
多少次你领着我下楼,迎面就是那光秃秃的圆形花坛,向左走或者向右拐,去幸福公园或者回爸爸妈妈和我家的公车站。那时候对我来说如此硕大,略微粗糙的手掌,端过冰冷的杀人武器,牵起来我的手却是永远的温暖……
被双职工父母锁在屋里的记忆只有一年级那一阵,至今不愿意独自住在家中的我,那时候更是胆小,一室的房子就足够让我感觉胆寒,好在老郭你和老孙从南方回来了,至今想一想,你放弃了自己熟悉的环境,自己的老战友老朋友老部下,返回家乡回到子女身边,最大的受益者是我。从那后,每一个寒暑假我都会被你们接回家,而每一个没有课的周二下午,你们也会倒两趟车横穿这个偌大的城市,来陪我。
二十几岁的时候,还经常不期而遇一些熟悉的味道,从而回忆怀念起那些满怀美好的旧日场景。最让我不能忘怀的就是你家大木盆的清香。从南方带回来的铁箍木板盆,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当了我的澡盆,记忆里你家的夏天从不曾炎热,午后阳光慵慵懒懒透过窗棱斑驳地照在老木盆上,经岁月包浆的木板,光洁柔和,清凉的水声,和小小的我被揉痒时呵呵的笑声,混合着绝无仅有的清香镌刻在心里。老木盆依然带着它做植物时天然的味道,又混合了人间的烟火气,更显得亲切,就像是记忆里的你,温和亲昵。现在的我或许也是上了年纪,鼻子不灵心也不灵,莫不是想念你,这最爱的木盆香也久久不曾回味,这一刻贪婪的找回忆索取,深深吸上几口……
老郭你年轻的时候,急行军养成了快步走路的习惯,小孩子蹦蹦跳跳是天性,跟得上你的步伐,让我很有成就感,可是你家微胖的老孙就吃了苦头,总是在后面嗔怪:“这两个人!慢点!我跟不上你们!”我看得到你悄悄偷笑,倔强不服说她不够利落,却一点点放慢速度,我一会儿跑回老孙身边,再证明什么似的,蹿到你旁边,老孙说,看着我心忙,我们都笑了,那是记忆里只属于我们三个人的限量版时光。
文竹,铁树,扶桑花,君子兰,早八点到八点半,晚上五点到五点半的评书连讲,竹子做的麻将牌,那些在干燥的北方会拔裂的家具,冬天炉子上的烤馒头,糊嘴的麻酱白糖,大葱蘸蒜蓉酱,风雨天会敲门的小兔子,深蓝色蜡染的老夹被,你家老儿子那些漂亮的女友……在这个下雪天已经中年的我,因为思念你而想起来的童年元素,悄悄再构建起我那么依赖依恋你们的日子……
现在给响响削苹果,切片时总是不耐烦,想着什么时候才能自己啃啊,那天突然想起来,很远很远的过去,我吃苹果都是你和老孙切成块的,均匀整齐,比我大刀阔斧参差不齐的苹果片精致多了,老郭,你削的苹果皮,薄能透光,细长不间断,于是每次削苹果,评估一下这次皮肉剥离的水平比上次的如何也成了我们的小游戏。
上次有朋友问我有没小名,我犹豫了,只是想着大姨一家叫“宁宁”虽然不出彩,但是合理亲切。初中同学叫“妞妞”虽然幼稚,也有相互亲密的意思。而几乎伴随了我整个童年的带些河北口音的“老猫”,因为太像老谁家那小谁二狗,丫蛋,被我是使劲儿憋在心里了。据说因为姐姐生出来哭声响亮,小名就叫“老虎”,而我出生后恰恰相反,声音软糯就叫“老猫”,而你家小儿子就叫“老旦”,所以老反而是“小”的含义。于是格外哄我们的时候,你也会波浪着头,升调喊“小老虎”,“小老猫”~这声音对我来说太遥远了太遥远了,成年后甚至长大些,这带着些许好养活寓意的小名就被尘封了,也大有不再开启之意……
那几年,隆冬深夏,你总是要回一趟南方的,现在看来,特别复古浪漫,坐船往返。可是冬季寒冷,夏季又高温。有一次春节前的某一晚,老孙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猛地醒来,对我说:“我看到你姥爷进屋了,以为他回来了呢。”“姥姥你做梦了。”我说完,两个人恹恹地对视了下,都感觉空落落的。可是平时你们是总要争吵的。我完全不知道你们吵什么,总是骤然而起,但是真的没有对我有任何影响,反正吵吵就会好,反正吵吵老郭就不说话了,露出些委屈躲避的表情。于是小时候的我就会在你希望我多吃大蒜,要求我不吃手的时候,百般拒绝,说急了,只管大哭,老孙自然会心疼地过来阻止指责你,可是当老郭你颓然失望的坐在一角的时候,眉眼嘴角都向下的时候,我心里却格外不舒服,小小的心里琢磨着为什么你让我不高兴,可是你不高兴,我就更不高兴呢……
渐渐长大,我不再害怕独处,因为可以和同学玩,可以不受约束自己做自己的事,我不再喜欢在你们家里过寒暑假。那亲密无间的日子无声无息结束了……
高考第一天,严肃地告诉你闺女,中午不许去接我,没什么大不了,可是走出考场大门的一瞬间,撞到鹤立鸡群的老郭你仰着的脸上焦虑盼望的眼神,走近一点,旁边的老孙终于不用踮脚抻脖子了,心里一震,鼻子一酸,眼圈就红了,一定闹得你们很担心,害怕是不是没考好,又不敢问……
大学那个专业轻松自在,有时间去玩,有时间去爱,挤点时间学一学……周末我和你闺女会坐好长时间的867,去看你们,那时候,老郭你就开始喜欢坐在那个木质沙发的右边第一个位置,看新闻,看各个台的新闻。戴着呢子的小平帽,背手去买奖券,一辈子无产阶级革命,对于晚年喜好的这点小小投机取巧的把戏是不好意思的,不想告诉人,但是偶尔中奖,又笨笨地给大家都买上礼物,不年不节,给孙辈都来几张毛爷爷。
那天你二女婿说我做的香椿鸡蛋特好吃,我一早买香椿,卖菜的大娘特意提醒我,刚上市贵,小小一把,莫名30块,想起来老郭你知道二女婿爱吃香椿,在干休所院子向河坻的地方,特意自己种了香椿,因为发育良好,每年冬末就开始有人抢摘……那几年到了季节,我家饭桌上自然有这道“臭臭”的香椿炒蛋,我看着你二女婿吃得津津有味,实在是深以为恶,不屑一顾的。只是你走后的第一个周末,在菜场,想起干休所院子里面的那些香椿树恐怕是早就因为无人照顾而无法生存了,骤然间闻到了香椿炒蛋的香。我想全家在吃这菜的时候,一定会想着你……
有了两个四辈儿的你们越发苍老,你也是越发守着自己的位置,很少言语。只是提到两个小家伙的时候,你会由衷憨厚地嘿嘿笑。这时候,你彻底叫我的全名了,我就和“老猫”彻底分裂了……
老孙已经糊涂了,不太认人,春节初二,家庭聚会,表姨们携家带口而来更加重了老孙认知的困难,老公母两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着人来人往,老孙一脸懵懂不停地问,这是谁?那是谁?这又是谁?老郭你笑眯眯,语气温和温柔地一遍遍回答,即便把一个人问上三两遍,也丝毫没有不耐烦。
老孙闹脚痛,老郭你捧起来,褪去鞋袜,小心翼翼地按摩,一边轻揉一边问,这里疼么?这样重么?当时屋子里好安静,女眷们都看傻了眼,直勾勾看着你们赤裸裸秀恩爱……
再后来老孙彻底倒下了,昏迷的状态,每次去看你们,老郭你总要焦急地说:“快进屋看看你姥姥。问她认识不认识你?”等我从里屋出来,你又急忙向我欠起身,追问:“怎么样?还能认识你么?”看着你不安的表情,我只能含糊撒谎:“认识的。”瞬间,你脸上恢复了平时平静的神态,完全陷回到自己的位置去,那个沙发最右边的座位,也许迷迷糊糊在小憩,也许只是在回忆一生……
【那就再见吧,老郭!】去年你开始住院的时候,天气还暖,去医院看你,仔细看坐在床边的你,腰板依然是挺直的,无意间轻轻拂过你的右臂,曲线起伏让我很吃惊,开玩笑说老郭这身材保持得真不错,现在想想,清秀的面庞,高挑的身材,结实的肌肉,芳华时的老郭甩现在的小鲜肉多少条街啊!而芳华时的你,扛枪打仗,出生入死,一起出村子的三个人,没多久就只剩下你一个,攻城从高高的城墙摔下来,肚皮上布满弹痕,把帽子放在井边,巧妙地从后面消灭了追踪你的鬼子……你能讲出来我小时候那么多趣事,从你穿着新制式的毛呢军装给我洗尿布开始,每一件乐事你都记忆犹新常常咀嚼,而我对你青春热血时经历的不一样年代却知之甚少,也许是得来不易的和平年代里再不想回忆血雨腥风的残酷景象,也许是想到自己死难的曾经亲密无间的战友,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些热血的岁月的真实景象就随着你们这一代人慢慢尘封了。
那一日出外吃饭,想着这繁荣发展的经济,层出不穷的娱乐方式,地点,如果没有老郭你们那一辈舍身忘死拼搏,怎么可能实现,而当这一切繁荣发展起来的时候,苍老的你们那一代,偏偏是享受不到的。
对于早你三年离世的大女儿,你一定是知道的,难过的,偷偷哭泣过的……听说她小学时,你曾经被邀请去他们学校作报告,在那个崇拜英雄的年代里,坐在同学间看着自己爸爸,穿着干净整洁的军装,身材挺括,在台上激情洋溢侃侃而谈,鼓励少年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个皮肤白净的小姑娘一定是顶顶骄傲自豪的,想到这里,似乎听到那个年代经久不息的背景音……
我不知道我怎么形容我和你二闺女的关系,她总是焦虑的,易怒的,她总是无孔不入地怼我,真的让我烦躁透了。可是,你离开那天,看着她哭得像个孩子,心里又格外心疼。她那因为隐忍害怕伤心变得细嫩的声音,再也叫不醒你了。“爸爸,爸爸,心疼死了……”她无数遍重复这话,最后的日子,你真的很受苦,也许能够长久休息真的是解脱,也让几个月不离病床守护的儿女得以放下。她说人还热乎呢,不许别人带你走,是啊,穿上军装的你,还是那么英武挺拔,只是受了太多苦太累了,睡一会儿。直到太平间,她依然扭过头来孩子气地问:“真的走了么?会不会搞错了?”我想那个梳朝天揪儿的二闺女又回来了,那个五六岁和爸爸单独坐火车出门的小女孩又回来了,她又因为顽皮在洗手池就着水玩自己唯一的漂亮手帕,水卷走了手帕,她哇地哭起来,害怕,无助,好在好在是爸爸,好脾气温和的爸爸是绝对不会说她的,只会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别哭了,到了地方会偷偷再给她买一条花手绢……
这个倔强的不温柔的二闺女,一定有你不向权贵势力低头的基因,即便被组织要求和地主出身的老婆离婚,你也不惜牺牲自己政治前途,拒绝组织要求。你也不会阿谀奉迎而错过进入军事大学教学的机会……
你傻了吧唧的外孙女婿刚换了新器材的时候,拿给你看,我分明看到早已习惯了沉静的你眼中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的惊喜好奇,转瞬就沉入了深沉的夜色,依旧波澜不惊了。二闺女说你年轻时候因为工作需要,掌握着部队相机的使用权,满满地喜欢上摄影,希望拥有自己的相机,可是老孙劝你,等等吧,家里面要养几个孩子呢……等等吧……这一等等,我始终没见你拿起相机,做自己想做的事……
送走老郭你那天,回到老孙病床边,老孙原本圆润的脸庞,因为疾病的消耗,瘦得半个巴掌大,呈现出网红们苦苦追求的锥子脸,叫她,也没什么反应,圆圆的双眼满目不解,突然觉得萌得像动画片的任务,我在心里问她,老孙,你能感觉到么?能感觉到老郭走了么?你意外么?那么结实健朗的他反而先走了?那么疼你的他就这么走了?老孙?你知道么?难过么?我真的非常难过……
虽然知道,明明知道,86岁的高龄,峥嵘一生,老郭你值了,生命尽头被疾病如此折磨的你离开了,反而是解脱,可是心里还是很难过,很难过,你带着幼年给我的温暖生活一起去了,也算人到中年,和压力孤独纠缠不清的我,想到守在你身边的快乐单纯无忧无虑的日子越发悲伤……
你离开二十来天了,你走了后,好不容易得以休息的二闺女,把你和老孙给响响的红包拿给我,说太姥爷太姥姥给的,拿着。我想推脱,却哽着说不出话。这是你最后一次给四辈儿新年红包了……
收拾病房,你的呢子小平帽,孤单地躺在板凳上,每一转身看到,就想起来你背着手独自前行的背影……那时候的你孤独么?幸福么?或者只是平静……
冬天过了,开始下雪,下得不小,很多事情要做却做不下去,不把想对你说的写完,什么也做不下去……我一定落下不少细节,错过不少精彩,你要是看出来,在梦里告诉我吧,我要去做我必须做的事情了。老郭,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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