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


“我的感觉很奇怪,你一定要帮帮我,医生。”
“不用这么客气,林医生。”
林医生其人,是一位妇产科医生。我认识她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五个月前,自家的一位远方亲戚家的孕妇要生产,打来电话找我,亲戚家里三代单传,对未出生的孩子十分重视,要求同样在省会城市工作的我帮忙寻找一位资深的妇产科医生。
我找上了在儿童医院工作的一位同学Z,他给了我一串电话号码:“我们医院的林医生,著名的妇产科专家,接生很稳,我家的孩子也预定了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我就这样找到了林医生。亲戚家的孕妇如期临盆,听说十分顺利。亲戚打电话来千恩万谢,直夸林医生“医术高超”、“慈悲心肠”。
可惜我只是通过电话联系,没有讲过这位“慈悲心肠”的女医生。
没想到的是,五个月后,她站在了我的诊室门前。
是一位气质干净的中年女人,第一眼看上去绝对不像是一位医生,而且第一眼看上去也绝对想不到妇产科医生。皮肤雪白、额头饱满,看不出 亲戚口中的慈悲气质,倒是眼神有一些不安。
“你好,我是林缈喑,你还记得我吗?之前找我接生过的。”
“林医生,你好你好,当然记得,你怎么来了。”
“不好意思,我认识很多医生,但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位心理医生,我想找你谈谈,现在方便吗?”
“你先坐,我现在方便。”
助手端了水进来,对方接过去轻声说了“谢谢”。我对着助手点点头,让助手把下午的访谈都推掉。对于互相帮忙的人,医生之间毕竟会有优先级别。
林医生端起瓷杯轻轻啜了一下,指甲也是干净清爽的。我想这么干净的女人,也就是能当医生了。
“您有什么问题,现在就可以说,我这边下午没别的事。”
对方听到之后手轻轻一晃,急忙放下水杯,轻轻地抬头看我一眼,眼中的不安渐渐加重。

“我最近出现了很严重的幻听,我想我需要你的帮助。心理学上如何去除幻听,你可以告诉我吗?”
幻听是从两月前开始的。两个月前的一天,林医生和同科室的另外几个医生一起去小聚,几个人在席间嘻嘻哈哈也并未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无非是相互八卦几句其他科室医生的恋爱故事。也并未喝酒,医生们比其他人更注意身体健康。
聚会结束后,时间尚早。林医生拒绝了男同事相送的要求,自己打车回家,大概就是在那时候,走出出租车,走回自家所在的楼里的时候,林医生似乎第一次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作为妇产科医生,林医生对婴儿的哭声十分敏感。婴儿出生时的第一声哭是最能唤醒其作为女性母性的,也因为那一声哭泣,林医生对自己的工作有一种近乎神圣的热爱。
婴儿的哭分很多种,小家伙们出生的时候声音是最为清脆的,其后就开始有了情绪,一般的新手父母无法区分婴儿哭声所带的情绪。林医生却非常敏感。婴儿刚出生,视力还是混沌的,但哭声毫不含糊。育婴室的温度不合适,甚至是大人爱抚的力度不合适,婴儿都会用哭声表达出来。
走下出租车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暗黑,林医生似乎就是那时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如果林医生的判断尚且准确的话,“哭泣的婴儿有一些不舒服,那时婴儿不舒服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哭声。”
那婴儿的哭声如此近,林医生举目四望,周围只有几个小贩在贩卖水果,小贩都是男的。莫非是哪家邻居新添了婴儿?林医生想到,孩子不舒服了,也不知道粗心的家长能体察到吗?很快,这位熟悉婴儿哭声的女医生就意识到,孩子不是邻居家的,孩子的哭声,没有来源。
“我晚上做梦,梦到了什么我不记得,但我在梦里又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我很确定是在梦里,因为那个声音太真切了。”
“你可能是因为工作太紧张了。我们做梦经常梦到一些生活中常见的场景,也有可能是你接生的时候太紧张了,对于婴儿的哭声太过迫切,这种情况下梦到婴儿的哭声也是有可能的。”
即使意识到对面的女医生面对的情况往往没有这么简单,我还是适时地打断她,给了一番专业意义上的分析,因为对面的人越来越紧张。
她立刻接了话:
“不,不只是梦里。”林医生被梦吓醒,似乎是被婴儿哭声中的紧张情绪传染了,有一些不安,于是开灯走向客厅,发现客厅有凉风刮进来,原来是窗户没有锁。
当她习惯性地走向窗户关窗时,又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那是从我脑子里传出的婴儿的哭声,我清醒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太可怕了。”对面的女人开始有些颤抖:“而且不是一个婴儿的哭声,是好几个,他们都很紧张,他们的哭声里带着急切。”
女人紧张地用手推了推面前的水杯,此刻情绪已经接近失控,手指也有一些微微颤动。我按下手头的电话键叫来助手,为她换了一杯热水。开始了一些常规的询问:
“你最近身体是否健康,出现过生病或者精神虚弱的现象吗,工作压力大不大?”
“我没有生过病。工作压力也尚可,虽然科室很忙,可我从事这个工作很多年了,完全可以习惯。”
接着,她强调道:“我最近有些失眠,因为我怕在梦中听到那样的声音,我虽然很喜欢婴儿,但他们的哭声太过不安和焦虑,我听得出来,我很害怕。”
“我理解你的害怕。”心理学上,幻听出现的原因有很多,常见于一些精神分裂者身上,人的身心压力过大或者过于虚弱,也可能出现幻听。不过,还有一种情况是,当一个人对一种声音过分迫切,可能会出现对这种声音的幻听,我暂时将林医生的症状归结于此。
让患者过度回忆和称述可能会导致其精神压力更大,我阻止了对面继续回忆下去的趋势,说道:
“今天先这样吧,你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初步判断可能还是你精神太紧张了,对听到婴儿的声音过去迫切,这样吧,你去护士那边做个简单的登记,我为你开一点安神的药。还有啊,我建议你最近不要加班,最好能休息一段时间再工作,你的职业可能影响到了心理。”
对面终于有些放松,不过还是周身笼罩着一种不安。在助手进来引导林医生出去登记拿药的时候,她回头不安地看了看我。问道:
【林医生】“王医生,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说法。那些被堕胎的婴儿会缠住自己的母亲,影响他们的运势。你说我的幻听,是不是和这些有关?”
站在她身后的女助手惊恐地看了一眼林医生,但似乎又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低头收敛了情绪。我开口道:
“那都是些市井传说,林医生,我们都是相信科学的,而且就算是真的,你是一个救人的人,应该也没有,打掉过孩子的经历吧?”
“你说得对,我没有。”
两人走出了办公室。

接下来的日子,是我作为一位心理医生尊严扫地的日子,尽管吃了安眠的药物,林医生也遵医嘱请假休息了一段时间,但症状并未有所好转。
病情恶化了,在一个晚上。那是一个雨后的夜晚,城市的空气有些粘腻。林医生从一个朋友家往家走,两人一起走出家门之后,经过一段长长的小巷子,林医生听到了清晰的婴儿哭闹声。她紧紧攥住了朋友的手,问道: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朋友自然回答没有。可是声音越来越大,哭泣的婴儿越来越多,婴儿哭声越来越焦躁。林医生被喧闹的声音吓到有些烦躁,猛地蹲到在地,大声地喊叫起来。巷子两边楼里的邻居打开了等向外看,朋友之后急匆匆地带着林医生回到了家里。
第二天,林医生开始生病,是身体的病,重感冒还有些低血糖,住进了医院。从Z那里听到消息之后,我带上鲜花前去探望。
林医生看到我情绪多少有些激动:“我该怎么办,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遭到了惩罚。家里不再想让我做这个工作了,他们婴儿都有灵性的,说我接生多了可能沾染上了什么东西,可我做的工作是为别人的生命着想,我没有做过坏事。”
即使是学过生命科学的医生,此时似乎也有些相信别的东西。我有些挫败,也有些无奈,觉得不妨顺着对方的思路说下去,于是问道:
“你听到哭声有什么感觉?”
“生病之前的那天晚上,婴儿的声音哭得很焦灼,你知道吗,我似乎觉得哭声传递着什么信号。他们哭得非常厉害,好像非常生气,也非常害怕。当然,可能我的精神已经有些不正常了,也许只是我自己的感受。”
说到这里,病床上苍白的脸有些挫败。我还是起身离开,准备回去好好查查资料,问问业内的前辈。看到病人受到折磨而无能为力,医生终究是不忍心的。
业界的一位心理学前辈接到电话之后,向我表示这样的情况只能靠病人自我调节,我作为心理医生的干预已经到头了。最后,老人神神秘秘地说:“小王啊,我当医生这么些年,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解决的,要靠病人自己,其中也有些因缘在。”
一筹莫展,我和林医生的联系倒是开始有些密切。两人除了是患者医生的关系之外,也成了朋友的关系。对于这样一位“面慈心善”的医生遭受如此折磨而我无能为力,我作为医生始终有些难为情。不但没有帮到对方,反而病情恶化了。林医生住了两周院之后,出院回家了,但也暂时不工作了。我乐于接到对方的电话,除了聊到幻听的问题,也会聊聊彼此的生活。
林医生的幻听,不会影响她的正常生活。因为幻听并不总“纠缠”她。一个月有几次,总是婴儿的急切的哭声。虽然我并未能帮其摆脱哭声,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其缓解心情。比如听到声音之后,可以深呼吸放松。林医生出院不久之后,母亲搬到了她的住处,与其同睡,也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恐惧。

这位普普通通又被不明病灶纠缠的医生最终还是出事了。八月的一天,也就是她出现幻听三个月以后的一天。Z急匆匆地打电话过来,告诉我林医生又出事了。又住进了医院,竟然是被抢劫了。
当我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到医院之后,病床上的林医生已经包扎完毕了。Z和一众医生警察在病床旁,警察正在做笔录,Z把我拉到一旁说道:“这次可不是心理问题,林医生在买菜回家的路上被人劫持了。人没抓到,但是这次来了很多刑警。根据林医生的描述,她遇到的是一个作案多起的强奸犯,警察通缉好久了。”
林医生是第二个幸存者。出事的时候她本来是和母亲一起去买菜,可是母亲在超市遇到了一个老友,林医生便自己回家,回家的路上,歹徒从巷子里蹿出来,忽然用刀抵住了林医生的脖子,林医生脖子被划伤。在歹徒的威胁下被拖进了一个更加幽深的巷子,可就在此时,歹徒或许是发现了什么,没有行凶,便匆匆离开了。林医生报警之后,便被带到了医院。
根据林医生的描述,嫌犯的手背上有一个黑色的三角形纹身,那是之前一个被歹徒强奸并且“杀死”抛尸后幸存女孩的回忆中同样出现的纹身。这些都是Z后来传达给我的,当天以及后来的好几天,因为工作异常忙碌,我只匆匆探望过林医生一次。她的情绪还算稳定,但脖子处的伤痕需要静养,因为幻听造成的影响可能是偶发性的,探望中对方也未提起,我便没有多问,打算等她身体恢复之后,再细谈。
这一耽误,就耽误了一月之久,我只从Z那里听到林医生的恢复稳定,而且已经开始向医院申请上班了。鉴于之前的治疗毫无成效,我也并未多去叨扰她,只自己又多翻些资料,希望能给出一个更有效的治疗章程,为这位可怜的医生做些什么。

我的治疗章程还未真的出炉,罪犯被抓到了,在本地媒体上闹得沸沸扬扬。我甚至从媒体上看到了林医生的事,文中写到罪犯也曾认罪,称跟踪林医生,甚至刺伤了她的脖子。
看来进程挺快,对于林医生,可能是个好消息。也许我加紧治疗章程的制定可以为她带来第二个好消息,我想。可不久之后,林医生竟然打来了电话。
“我能约你出来谈谈吗?”
“你的病好点了没?”
“好了,只需要按时换药。我想与你谈谈我的幻听病,我的幻听病,似乎好了。”
我们约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我到的时候,林医生已经坐在那里,看着倒不像个病人,脸色再无之前的苍白,只是脖子里还缠着一道碍眼的纱布。
对方手里握着一杯橙汁,已经被喝了几口,我坐定之后要了一杯美式咖啡。然后开门见山道:“你说你的病好了?”
“是的,我住院之后,没有再听到过婴儿的声音了。按照以前我发病的频率,这几乎不可能。我觉得我似乎恢复了。”
她说,“王医生,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要说一些我们想象不到的东西。”
简单来说,她要说的“这些东西”与警察有关。警察在她受害后的一个半月,在一家酒馆抓到了嫌疑人,也就是那天持刀挟持林医生的人。根据嫌疑人的供述,他从三个多月前便盯上了林医生。那是一位以跟踪和追逐猎物,最终将其绝杀为乐趣的杀手,过去这些年,奸杀过好几位女性。三个月前刚盯上林医生的那天,歹徒曾试图爬上二楼的窗户入户侵犯,但林医生半夜醒来关上了窗户,躲过了一劫。此后,歹徒曾长时间跟踪林医生,但一直未曾等到下手的机会,直到那天林医生落单,不耐烦的歹徒才出手。
“王医生,你发现问题的关键所在了吗?”
我有些迷茫,看着我有些不知所以的眼神。林医生猛吸一口果汁,然后一种近乎坚定的语气看着我说:
“王医生,我第一次听到婴儿哭声的那天,就是歹徒盯上我的那天。这完全对得上。我问过警察局的朋友,他跟我说,那个人盯上我就是因为那晚我和同事小聚,他坐在旁边的桌子上。从那天起,他开始跟踪我。”
“这是个巧合吧。”
“不,我相信不是。王医生。你知道吗?我被挟持的那天,那个人应该也听到了婴儿的哭声。那天,他用刀碰到了我的脖子,然后开始在我身上乱摸,那时候,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就在空气中。他们哭得非常急促,那时候我忽然有些感动,第一次觉得,小家伙们也许是在为我担心。”
“在婴儿的哭声中,我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了。在哭声最嘹亮的时候,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停手了。但当时周围其实没有什么人,他为什么停手?我觉得,他也听到了声音,并且感到害怕。他像害怕什么一样,匆匆跑开了。”
我有些吃惊地盯着对面眼睛已经泛起泪花的女人,多年的从医经验,或者接受科学教育的经验,让我对她的话无从相信:“你这可能是一种应激反应。受到重大伤害之后,将一些事情合理化想象。
“那你怎么解释,我在那次受伤之后,幻听就消失了?”
“从心理学上来说,重大心理刺激确实会导致一些心理质变,也许是这个原因。”
对方的眼神愈加坚定,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说服我。她从包里拿出了一部手机,放在了我的面前。在我不解的眼神中,她缓缓解释道:
“我被挟持的第二天,这部用于工作的手机收到了很多短信和电话,这个手机里存着我服务过的家长们的电话。你知道吗?他们打来的电话我没有回复,但很多家长发来的短信内容出奇地相似。我出事的那天晚上,那些由我接生过的婴儿们异常哭闹,怎么呵哄都无济于事。王医生,你说,这也是巧合吗?”
我有些惊讶,对方干净地手指开始为我展示那些短讯,内容的确大同小异。我看着短信,一时有些呆愣:是啊,这怎么解释。
对面径自开口:
“王医生,不管你信不信。我相信,婴儿的哭声是在提醒我危险,他们在保护我。这些混混沌沌的小家伙们,他们对第一个迎接他们来到世界上的人,有这样的感应。”
我循声看过去,林医生的脸上挂了一脸泪水,泪水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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