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美人
黄昏日落时,她便会踩着一地斑驳破碎的霞光,穿过繁华热闹的西街,来到脏乱混杂的西市。
西市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热闹的毫无章法,有杂耍卖艺的,有赌博喝酒的,也有卖些奇异玩意的……
吆喝卖唱声充斥着大脑,将人的理性一把践碎。
她身着蜀绣苏锦,大朵粉色牡丹在裙摆上盛开,走动间花枝摇曳,绣鞋上的东珠隐现,发间金簪玉钗熠熠生辉,翡翠玉珠叮当脆响。
好似未察觉到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般,她步伐轻缓,看到她的人都会不自觉的让出一条道来,这让她得以顺遂的走到西市尽头。
那里有一个小酒馆,铺面不大,只容得五六张破旧的小桌子,却是意外的干净整洁。
酒馆掌柜看到她便迎了上来,也不敢多语,只道“贵人来了,今日的酒钱是三两银。”
她便自绣着大红牡丹的荷包里取出银子,放到掌柜的手里。
酒馆最靠里面的小桌子上趴着一个人,那人一身乱糟糟的黑衣,灰扑扑的长发仅用一根黑色丝带系着,看起来邋遢无比。
走的近了,她才发现那人左手还拿着一只倾倒的酒碗,碗中酒水倒满了小桌子,连带着浸湿了散在桌上的长发和衣袖。
酒鬼经常一个人在这儿喝酒,从早上喝到晚上,醉了就睡,睡到晚上店家打烊的时分,他就自己醒了过来,摇摇晃晃的走出去,消失在西市人群中。
她第一次见到酒鬼,这人正被酒馆的伙计按着要酒钱,伙计一把将他的脸按在桌上,破碎的酒碗碎渣割破了他的脸,他却迷迷糊糊,一脸醉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般。
这种事情本与她无关,却在无意回眸时,对上那人的眼眸。
如同一汪黑潭,铺了落日霞光,惊艳的令她难以错目,鬼使神差的阻止了酒馆伙计,并替他还了酒钱。
那日以后,她就莫名多了一笔开支,每日到酒馆来赎人。
店家早搬了一个铺了软垫的高凳来,她便坐在上面,等着酒鬼醒来。
酉时落更三响后,酒鬼悠悠醒转,朦胧的醉眼在她身上停了一瞬,一只手在怀中掏了半天,拿出一支玉钗来,放在她面前。
她一愣“给我的?”莫不是用来偿还酒钱的?
酒鬼随手把玉钗插入她发间,她呆了半晌方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被轻薄了。
她恼怒的看向酒鬼,酒鬼已经一步三颠的走出了小酒馆。
她快步跟上,想要指责酒鬼,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闭了嘴。
直到一个昏暗的小巷,她目送他走进去,忽然道“明日我在春风楼等你。”
他不知有没有听到,蹒跚的身姿消失在小巷拐角。
第二日一早,她坐在春风楼二楼雅间里,一身桃粉衣衫,手握桃花团扇,岁月静好。
听到推门声,她一回头,微微一怔。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酒鬼清醒时的模样。
一身黑衣猎猎,气质冷峻,眉宇间难掩孤傲凌云之气,如一柄将要出鞘的利剑。
他沉默的坐在她的对面,她恍然如梦般回过神来,拿起桌子上的一个酒壶,在银制的酒杯里倒了满满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
他亦沉默的端起酒,在她的注视下饮完一杯。
“味醇回甘,清香沁脾,是竹叶青中的上品。”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很让人入迷。
“却不够烈。”他又道。
【醉美人】
她轻轻一笑,“是么?”
他看着她,仿若在看一件珍宝般,黑色眸内盛满了深情温柔。
“不够烈的酒,是掩盖不了鸩毒的味道的。”
她怔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喝下去?”
是的,这酒中曾浸过鸩鸟的羽毛,是一壶毒酒,那日在小酒馆中对上酒鬼的正脸时,她便知道,酒鬼正是先帝第六子,掌管边南五十万大军的肃王。
雅间的门被人粗暴的推开,身穿黄色盔甲的禁卫军一拥而入,将动弹不得的酒鬼拿下。
她呆愣愣的坐在原处,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停在她的面前。
她抬起头,一身明黄色气宇轩昂的帝王正低头看着她,往日缠绵的温柔化成了一脸冰霜。
他残忍道“秦氏兰裳,伙同肃王,意欲谋反,诛九族!”
她愕然“你说过,江山为聘,凤冠霞帔,娶我。”
他低低一笑,说不尽的讽刺“你认为我会娶一个心狠手辣残忍嗜血的妖女为后吗?”
心狠手辣,残忍嗜血的妖女,原来这就是他对她的评价吗?可她手染无数鲜血是为了谁?她残害良臣忠将是为了谁?
她父亲曾说“四皇子是一个只能同患难而不可共享乐之人,有朝一日,必会做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情来。”
她不愿意相信,执意助他登上皇位,却没想到,当真如父亲所料。
冰冷潮湿的牢狱中,她坐在干草地上,又想起那一日的酒馆,那一双铺了霞光的眸子,忽然哭了起来。
一个身着蓝衣的人来狱中探望她,是先帝除了当今天子外唯一剩下的血脉,双腿残废的安王。
因为身体残疾而没有资格为皇的原因,当今天子留了他一命。
夕阳斜照,她跪坐在墓碑前,摆上两个酒杯,倒满了酒,一杯洒在墓碑上。
温柔笑道“你说竹叶青不够烈,这剑南春如何?”
风声过耳,她静了半晌道“原来安王的双腿并没有废,他带领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皇上畏罪自杀了。”
因为四皇子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先帝原属意肃王为帝的,是她助四皇子弑父杀兄,稳登大位。
可惜,四皇子狭隘的胸襟到底是做不了帝王的。安王高声一呼,大半群臣倒戈,没了秦家的四皇子,什么也不是。
“皇上,不,是四皇子,他找了那么久的虎符,竟被你当做礼物送给我。”
安王来的时候,她才知道,酒鬼随手插在她头上的玉钗竟然就是边南五十万大军的虎符。
“原来你与安王是亲兄弟,原来你我两人,十年前就已相遇,可惜,我先遇见的是四皇子,若那时我先遇见的人是你……”
她一口饮尽杯中酒,腹中绞痛难忍,原来,这就是鸩酒的滋味,那时,他却饮的淡然。
安王说“六哥曾说,他此生最大的愿望,是带着自己最爱的人看那边疆落日。”
“抱歉,不能和你一起去看边疆落日了。”
权利地位,不过外物,美人鸩酒,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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