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死姑爷

害死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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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死姑爷 【害死姑爷】邬孙的姑爷怀里抱着六个月大的女儿,开着新买的摩托车从邬孙家里出来,往自己家去,途中撞上了河边水闸的立柱。
摩托车摔在原地,姑爷和孩子双双落水。落水过程中,姑爷经历了一次剧烈撞击,头部狠狠摔在钢铁闸门上,留下一抹血迹。
不远处几位放牛的老人是目击者,也是最先赶到的营救者,老人们划着小船去救人,但无法找到落水者。他们只好报警。
警察通过车牌号确认姑爷的身份后,告知邬孙的女儿晓君:“你丈夫出事了。”邬孙和他的妻子阿妹、女儿晓君赶到现场时,打捞人员已经用网子把姑爷打捞上岸。
晓君不敢直视丈夫变形的头部,在一旁大哭大喊着。阿妹,这个坚强的女人,揽着女儿瘦弱的肩膀。邬孙瘫坐在姑爷旁边,他和姑爷身上都带着浓重的酒味。
直到深夜,打捞人员也没有找到邬孙的小外甥女。第二日,小外甥女浮出水面,和人们倾倒至河中的垃圾一起,飘在水闸外的静水区。
而这,并不是邬家头一回有人溺亡。



邬孙的二弟传宝去世那年,是2000年,晓君刚满十岁。
那是台风即将来袭的前一晚,传宝和邬孙准备把自家的渔船停靠至避风处。邬孙驾船,传宝站在船头等着抛锚。
抛锚时出现了意外。传宝的脚被缆绳缠住,几十斤重的铁锚将他拖进了水里。邬孙知道如果渔船后退,缆绳会紧绷,弟弟无法解开缆绳,于是他轰了一下油门,等船前进一小段距离后,熄了火。
邬孙跑到船头寻找传宝的踪影,很快传宝在水中解开缆绳,浮出水面。此时,渔船仍在沿着原先的方向前进,眼看船头就要撞上传宝,他没来得及换气,就潜进水中。
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人潜到船底下方是致命的,船底水流速度快,人体靠近船一侧水压小,外侧水压大,人会被压向船底、无法逃离。这是渔民们常说的“船底吸人”。
远处目睹这一幕的老渔民邵燕,冲邬孙大声喊:“后退啊!后退啊!后退啊!”邬孙愣了几秒,冲进驾驶室,但他发现自己一个人发动不了柴油机……
邬孙踉踉跄跄回到甲板,右脚大脚趾不小心搓了一下木质甲板,指甲盖翻起,鲜血不断溢出,他结结巴巴地说:“一个人……人……搞不定!”几分钟后,邵燕划竹排过去,爬上船,与邬孙合力发动了柴油机。
渔船后退了二三十米,不见传宝浮出水面。邬孙跳到河里,深吸一口气潜进水中,睁开眼睛寻找着弟弟的踪影,一分多钟以后浮出水面换气。浮浮沉沉十余次,邬孙终无所获。
邵燕取来一套渔网,划着竹排,围绕渔船圈了一片方圆五十米的水域。他预料到准备开始退潮了,水流越来越急,传宝会被冲走。他回到船上,紧紧拽着渔网,十几分钟后,他忽然感受到手上受力加重。
等到邬孙又一次浮出水面,邵燕喊:“邬孙,找到了!”邬孙听了,回到甲板上和邵燕一起快速回收渔网。
不久,传宝像一条已经死掉的大鱼,裹着渔网被拖出水面。两人把传宝拖上甲板时,他肚子鼓鼓囊囊的,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了。
邬孙经常躲在天台哭泣的场景,晓君至今依然记得清清楚楚。“我问他,爸爸,你为什么哭?他说,他害死了叔叔,很伤心。“晓君说,”事实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认为他害死了叔叔。”



传宝死后,邬孙终日一副邋邋遢遢的样子,上身赤裸、腆着自己白皙的大油肚,下身肥大的肉色短裤褪到臀部、露出脏旧的内裤,脚上趿着一双塑胶拖鞋。
虽然他原本也不是整洁、勤勉、好脾气的人,但后来他甚至不去挣钱,家庭生活、供孩子上学,全靠阿妹做小生意来维系。
每天早晨四点,阿妹骑自行车,去东南方向十几公里外的批发市场进货。自行车后座上安着一个泡沫箱子,装着面包馒头包子糕点;两侧挂着两个大篮子,分别装着蔬菜瓜果和鱼肉奶蛋。
进完货,她沿着去时的路叫卖,尽量在回到家之前把货卖光,不然就得沿着公路一直往西去下一个村庄。妻子卖货经过家门口,邬孙就去翻找篮子里的好肉好菜,拎回家一锅炖了,下酒。
邬孙离不开酒,每日三顿,喝醉以后就把剩下的菜倒给猪吃,或者踹翻桌子、倒在地上睡觉,偶尔会动手打人。
阿妹个子比邬孙高,身材瘦削力气却很大,然而打起架来她完全敌不过丈夫。阿妹经常只是因为埋怨了丈夫几句,就被打得遍体鳞伤。邬孙的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恶人,却也曾被邬孙殴打过。
阿妹和邬孙的儿子阿明、女儿晓君,在父亲的阴影下生活着。两人小学没毕业,辍了学,阿明十几岁随着村里的人出海做船员,晓君去市里的工业区做流水线工人。
这一家子除了邬孙,另外三个人都是皮肤黝黑的瘦子。



传宝出殡以后,他的妻子小马,卖掉渔船,带着一儿一女回了娘家。小马的娘家在县城,生活条件相对较好,皮肤白皙,长相标致。
小马在邬家有房子和田地,随后几年间,她只在元宵节回来,参加夫家族人举办的祈福仪式。邬孙平时不干家务,逢上过年却会给弟媳的房子贴春联。邬孙从来没有让她门前长过草,也没荒掉她的几分田地。
元宵节,小马把两个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带回到村里。小马没有打开自家的门,径直走向邬孙家。途中,她逢人就夸赞自家两个孩子懂事、学习成绩好,她嗓门大,开口像吆喝,左邻右舍都听得见。
邬孙闻声走出门来,与小马谈笑。这一天,是阿妹、阿明和晓君一整年中最好过的日子。
祈福的时候,小马哄着两个孩子:“快拜拜社王,求他保佑你们以后考上大学。”两个孩子一跪就是一下午,很虔诚,或者说是很隐忍。
夜幕降临,祈福仪式结束,每家每户要点一挂鞭炮。别人家的鞭炮多则一万头,少则七八千,小马点的鞭炮却是八万的,并且爆炸时会发出五颜六色的闪光,很好看。鞭炮声响渐渐平息,硝烟还未散尽,小马带着两个孩子消失在夜色中。
这几年小马靠着卖水果,维持生活。村里有人在县城开往市区的公交车上,遇到过小马。那人说:“小马挑着水果去市区卖,还给我递芒果吃呐,心肠好啊。”
2007年,小马回到村子,做起卖烧腊的小生意。一辆三轮自行车,是她的移动摊位。和阿妹一样,她也是前往十几公里外的批发市场进货。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尽管每天风吹日晒,她的皮肤依旧白皙。
后来,小马把自己的几分田地接了回来,一年种两季稻谷。播种插秧的季节,邬孙一家子会去帮忙。小马一边插秧,一边对村里的孩子们说:“我们家小燕子(小马的女儿)在县城的师范附中上学,贵族中学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储物柜,条件很好的。过一两年还要让她考县重点高中,考上县重点就一只脚踏进大学校门了。”
谁也不知道小燕子有没有考上县重点,只是2010年以后,小马不再跟人提起小燕子。这一年,是小燕子的中考年。



2010年,四十岁的阿妹,膝盖积水严重,无法长时间骑车,哪怕是久站也很艰难,没法继续做小生意了。
没有收入,阿妹和邬孙的生活,只能靠着儿女每月寄回的钱简单维系。然而,邬孙的暴脾气和酗酒,没有因为妻子生病而收敛。
清明梅雨季节的一个早晨,邬孙家很吵闹。
争吵演变成了邬孙殴打阿妹。他拽着阿妹走出家门,走到用于灌溉的小河边,阿妹反抗着他。最后,他把妻子摔进小河里。
阿妹从泥水中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岸上走,邬孙动手打了她几巴掌,又把她摔进水里。阿妹不再反抗了,也不再站起来,任丈夫拳打脚踢。
村里很有名望的石婆婆闻声赶到,扯住邬孙的手,说:“畜生,你疯够没有?”
邬孙说:“我没疯。”说着他甩开石婆婆。
随即,石婆婆的两个儿子也赶到,邬孙终于收了手。
石婆婆质问他:“你为什么又要打阿妹?”
邬孙回答:“清明节快到了,我要给二弟烧一只金猪(用于祭拜的烤乳猪),她不给我钱。”
石婆婆把阿妹拉上岸,说:“这多少年了啊?生人都吃不饱,你还念着一个死人做什么?”
这件事情过去不久,邬孙像是醒悟了。他重操旧业,出海挣钱,十年前,他是个经验十足的舵手,但十年后,他不再靠近船舵,只是做一些整理渔具的工作。
邬孙上了年纪,手脚慢,每顿饭还要喝酒,但还是有一些船主愿意接纳他。只要能够上船干三两个月,就能挣下不少钱。
重新回到海上,邬孙发现发动机都有电子点火系统,不需要人工发动。如若当年邬孙弟弟的船上也采用这种发动机,也许能为弟弟争取到活命的几分钟。
丈夫出海以后,阿妹的日子安心多了,经常杵着女儿买的拐杖出去串门。她从未有过这种空闲时间。
两年后,邬家的日子渐有起色。晓君准备嫁给邻镇一个比她大三岁的男人,这个男人五大三粗,不爱说话,但是做事牢靠。他父母早亡,和晓君一样早早辍学,养殖对虾挣下了一些钱。
很快,阿妹和邬孙为他们举办了婚礼,他们都很喜欢这个姑爷。第二年春天,晓君生下一个女儿。



外甥女出生以后,阿妹盘算着儿子阿明也到了结婚年龄,想拆掉家里的两间瓦屋,建一栋新房。拿出一万元钱给晓君做嫁妆,她先前挣下的钱还剩下五六万,得先借几万元钱。她筹钱的同时,托媒人给阿明找对象。
不久,小马得知消息,揣着四万元钱走进阿妹的家门。阿妹收下了。丈夫去世十一年,小马没有再婚,以后两个孩子要成家,自己一个人很难负担得起,她得把和邬家的感情维系得更紧些。
有一天,阿明突然从海上回家,不言不语躺了几天后,对阿妹说:“妈,我腰伤了。”
阿明以为休息几天能好转,以往在海上腰疼了他歇上一两个小时,就能缓过来,但这次歇了几天也无济于事。阿妹哭着打电话让姑爷带阿明去医院检查。是很严重的腰肌劳损。
阿明不再出海,待在家里治病。邬孙给家里寄了医药费和生活费,并叮嘱妻子尽量不要动用于建房的钱。治疗效果不理想,他变得有些驼背,导致几次相亲都不顺利。不知道为什么,阿明开始严重掉发,甚至变成了秃头。
这年秋季,姑爷卖虾挣了几万元钱,他买了一辆新的摩托车。他跟晓君商量,把剩下的钱拿出一半,给阿妹建房。这是他老早就决定好的。趁着时值休渔期,邬孙也在家,这天姑爷带着女儿,揣着四万元钱来到邬家。晓君生了病,没有同往。
邬孙很开心,拉着姑爷喝酒,爷俩都喝高了。邬孙躺下呼呼大睡,姑爷醒了醒酒抱着女儿准备回家,阿妹留他住一晚,他没留,说:“晓君病着呢,得回去看看。”
那是姑爷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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