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飯

图片发自App 【年夜飯】

童年的農曆新年,都是在惠民新村過的。

惠民新村曾是林口台地上一個很小的村,僅僅約三十來戶並排的透天老宅,前方緊挨著高速公路,村裡住的大都是外省老兵,在風雨飄搖的年代攜家帶眷在這片潮濕紅壤上落地生根,每一扇沾滿霜露的門後都有一段坎坷迷離的往事。村子在我讀高中的時候拆了,鋪上幾條嶄新的柏油路,覆蓋此去經年裡人煙阜盛之中的悲歡,三四十年的老鄰居們就這樣散了,有一些人分配到附近新建不久的國宅公寓,姥爺便是其一。
那時候的過年,除夕是孩子們最興奮的日子,大人們在姥爺家一樓的廚房裡為張羅年夜飯忙活,我和妹妹夥同隔壁家的同齡孩子們一會兒跑村裡唯一的雜貨鋪買零嘴吃,一會兒窩在房裡拿洋娃娃爭奇鬥豔,或興高采烈展開說鬼故事大賽。被樓下飯菜香引誘得受不了的時候,就嘩啦嘩啦跑下樓去偷吃一口,自然招來媽媽喝斥,我們無賴地眨巴著眼睛再一溜煙衝上樓。傍晚華燈初上時分,大夥將飯菜和鍋碗瓢盤端上二樓的神桌,準備為祖先牌位上香,揭開圍爐的序幕。
姥爺家的屋子少說有五十幾年歷史了,水泥牆上處處斑駁,有些地方裂成一塊塊像蛾翅一般翻飛著,林口氣候潮濕,家具衣物容易生霉,天花板角落有些許漏水的痕跡,像髒了的水墨畫,棉被也老是濕濕冷冷的,但是在那樣的老屋裡,一大家子人圍著一大桌子吃喝閒聊,舉杯說幾句吉祥話和笑話,屋外不時傳來鞭炮聲此起彼落,年味醇厚得就像熱湯鍋蓋掀開時不絕湧出的奔騰蒸氣。
有些年,席間會出現家族成員以外的人物,宋爺爺是印象特別深的一位。
宋爺爺是姥爺剛來台灣那會兒結識的同鄉,孤身離開了中原老家踏上這座南方島嶼,一直沒娶親沒生子,形單影隻,於是姥爺時常邀請他到家裡過年。宋爺爺看上去比姥爺更年邁,鄉音更濃重,滿臉風霜,沈默寡言,媽媽他們向他敬酒,宋爺爺舉起皺紋阡陌縱橫的雙手豪邁地乾杯,依然惜字如金。飯還未吃好,宋爺爺就從兜裡取出一疊紅包,發給在場的每一位後輩,包括爸爸、媽媽、阿姨、舅舅,一個不少,我和妹妹甚至會獲得兩包。姥爺回收那些紅包欲歸還宋爺爺,最後總是不敵宋爺爺的堅持,說堅持太過含蓄,差不多是執拗了。宋爺爺的紅包是當天最豐厚的,比姥爺姥姥爸爸媽媽給的還要豐厚許多。媽媽對我說,宋爺爺在台灣沒有親人,僅存的老鄉們這些年也一個個走了,那紅包都是從牙縫裡省下來的養老金,我們真不該拿。當時年紀小,對那一代人的飄搖身世似懂非懂,只覺這老爺爺性情古怪,到別人家悶著頭吃飯,給人紅包竟然還用硬塞的。
我從來不知道宋爺爺從哪裡來我們家吃飯,也不知道他吃完了要回到哪裡。也忘了從哪一年開始,宋爺爺不再來了。
那天隨媽媽回姥爺家,走在濃霧籠罩的街,忽然想起這些關於過年的舊事,問起那位宋爺爺的後來,媽媽說他在養老院裡度過餘生,孓然一身,走了如今也十餘年有了。
國宅公寓現今只剩小阿姨住著,她年過五十仍是單身,近年篤信佛教,日子過得極其簡樸,屋裡一塵不染,有些家徒四壁的味道。那張過去在惠民新村的舊宅裡供奉祖先牌位的神桌,仍靜靜地安置在廳堂,小阿姨天天上一炷香,我們早就不在那桌子上吃年夜飯了。
媽媽把點著的線香遞了過來,我們雙手合十,默禱,和從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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