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飞蛾扑火悲剧版）
（一）
一只飞蛾，淡金色的，连触须都是淡淡的金色，小巧的翅膀上却有着银色的斑点，挥动间，仿佛星星的碎屑闪烁，它是飞蛾中最漂亮的一只。
它无忧无虑的在黑暗里飞行，往有光的地方慢慢飞着，飞蛾天生对光有着向往。
它也曾听说过，每只飞蛾的归宿，都是火。
火漂亮，温暖，是炽热的光源，但藏着致命的危险，它从小都知道，所以，它从来都是远远的看着，不靠近。
它也是飞蛾里最聪明的一只。
今夜，它仍旧飞行于无边的黑夜中，闪动着小巧的翅膀，在空中划过快乐的弧线，往有光的地方飞。
渐渐的，近了，屋子里亮着一盏灯，在素纱窗上描摹出了一个清瘦的剪影。
今晚，就歇在这户人家的窗根儿下吧！飞蛾扇扇翅膀，一个漂亮的转身，停在窗棂上。
（二）
一个人，清瘦挺拔如竹，静静坐在窗前，桌上点着一盏灯，在窗上映出他静坐的剪影。
自从失明以来，他便每日里这样静静的坐着。
早些时候，朋友亲人，一日日的来，一遍遍的过问，眼睛总不见恢复的迹象，倒是他的脾气，一日日的坏起来。
渐渐的，便没有人来，房间恢复了清净，心情也日趋平静，每日里，只有仆人点的一盏灯陪着他，他虽看不见，但能听得见灯花偶尔炸开掉落的声音，知道房间里有光，心中便也微微有些希望。
慢慢等吧，光，总是能再看见的，只要它在那里。
（三）
为什么这个影子一动不动呢？飞蛾贴在窗棂上，好奇地往里张望。可惜隔了一层素纱，看不见里面的场景。但在这漆黑的夜里，也没有别的可以看了。
小小的飞蛾，只好凭借以前见过的人，想象影子的模样。应该很高吧？那么瘦，走路应该都带着风吧？意气风发的人，看不见我这小小的飞蛾吧？
飞蛾想得兴起，挪动着纤细的足往窗纱上面爬，想着能不能找机会看一看房间里面的样子。
风带着凉意吹了过来，把小小的飞蛾从窗纱上吹下来，坠落在窗沿上，伴随而来的，还有湿冷的雨滴。
小飞蛾瑟瑟发抖，多希望能飞进一间屋子，靠近温暖的火光啊！
（四）
是下雨了吗？窗外似乎有轻微的沙沙声传来。
陷入黑暗后，见不到日升月落，时间都有些模糊了，这样轻柔的雨，是春天要到了吗？
他站起身来，走向窗边，这几步路，他已经走了无数遍，从跌跌撞撞到稳稳当当，现在连开窗关窗这些事也不必别人代劳，自己就可以做到。
他缓步走到窗前，修长的手指抚上窗沿，“吱呀——”一声，打开了半扇窗。凉风灌了进来，仍是冷的，但没有往日的刺骨，斜斜的雨点儿飘了进来，轻轻地落在面颊上、手背上，看不见的时候，听觉、触觉、嗅觉，都放大了好几倍，能够更清晰的感知这个世界。
咦？有扇动翅膀的声音，是在这风雨中迷路的蝴蝶吗？
（五）
今年的春天来得未免太迟了些！小飞蛾收紧翅膀裹住自己，纤细的足轻轻颤抖着，除了眼前这间屋子，看不见别处有亮光，怎么办？该不会在这个夜里冻死吧？
越想越害怕，忽然间，一片淡淡的光笼罩在了身上，咦？窗子打开了？
它“刷——”的一下张开翅膀，顾不上许多，直接往窗子里边儿飞去，飞向每只飞蛾都向往的光。
它是一只理智的飞蛾，飞到灯盏底下就停了下来，一盏明亮的油灯，被一个漂亮的灯罩笼住了火，只留下黄晕的光。
灯罩应该是纸糊的，薄薄的宣纸上，绘着几支翠竹，清雅极了，像这房间的主人一样。
对了，就是这房间的主人救了我，开窗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如果他再大方一点儿，不把油灯吹灭就好了，这样我可以更暖和一点儿！小飞蛾一边幻想，一边打量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长得真好看啊！搭在窗上的那只手，修长而有力，骨节分明，看起来就特别温暖！
（六）
风雨好像更急了一些，院子里的花草树木，被风吹得飒飒的响，雨点落在屋檐上、窗棂上，滴答有声，除此之外，倒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在窗前站了一会，凉意渐渐侵袭了全身，这才收回手，把窗子带上，“吱呀——”一声关严实了。
回到桌前，继续静坐，外界的风雨声模糊了，那些记忆也渐渐模糊了。
曾经，在这样料峭的春夜里，三五好友亭中对酌，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一杯一杯复一杯，笑谈天下分合，仿佛是去岁的事，却又似乎过了好久，几乎快记不清了。
直到仆人来服侍洗漱就寝，这一天，才算完。陪伴他的，只有桌上那盏亮着的油灯，只是他看不见，不知道能亮多久。
现在陪他的，还有一只小小的飞蛾，只是，他看不见。
（七）
这光可真暖和啊！小飞蛾忍不住靠近了一点点儿，也只是一点点，它对火，有天生的向往，对死亡，却有远超天性的惧怕。
它珍视自己的生命胜过一切，尽管它只是一只小小的飞蛾。
它悄悄挪动身子，伏在了灯罩的阴影下，等人来吹熄油灯时，不被发现，不被赶走。
它静静等着，看着那个人久久的注视着灯，看着他闭上眼睛安然入睡，油灯还亮着。
他到底看没看见我呢？油灯是特意给我留着的吗？飞蛾的脑袋晕晕乎乎，它还想不了那么多事情，迷迷糊糊的就睡过去了。
（八）
今天眼睛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除了一个仆人，依旧没有别的人来。
照例让仆人在油灯里加满油，照例往桌前坐，往窗前走，打开窗感受这个世界。
空气似乎又湿润了一点儿，温暖了一点儿，风中隐隐约约又淡淡的花香。昨天那只迷路的蝴蝶，今天还会出现吗？
曾经心怀天下，哪有时间关心小小的蝴蝶，现在竟渴望一只蝴蝶的出现，只为听见一些不一样的声音，当真有些可笑。
他轻轻嗤笑，转身间，听见了翅膀扇动的声音，轻轻的，像昨天听见的那样。
（九）
饱饱的睡了一觉，飞蛾醒来时，窗子已推开，有阳光照了进来，伴着清风和花香。
他就站在窗边，初春的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让小小的飞蛾，想象中的天神，有了具体的模样。
他忽然轻轻一笑，飞蛾像是看到了百花齐放的春天，忍不住振翅朝他飞去，飞到他的面前。
他有一双清澈沉静的眼，倒映出了它小小的身影。它愈发努力的振动翅膀，可他的目光却像是穿过了虚空，没有落在它身上。
不，他的眼里没有光！他，看不见？
飞蛾的心，忽然狠狠地颤了一下，几乎维持不住飞翔的姿态。
他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托着，慢慢伸向它。近了，才发现，那只手，掌心处、虎口处，都有一层薄薄的茧，修长而有力。
它慢慢停下来，轻轻落上去，比想象中的更温暖。
（十）
它是飞累了吗？他伸出手，想留住它，它真的落到了掌心里。
多么轻巧，细细的足，小小的翅膀，都贴在我的掌心里，轻轻的，痒痒的。
曾经握刀剑的手，何曾触碰过这样脆弱的生命。何况它还那么小，是那样乖巧美丽的一只迷路的蝴蝶。
他几乎不敢动，过了许久，察觉到它还没有离开，小心翼翼挪动手，想把它带到常坐的桌前，它也没有飞走。
死水一样的心湖泛起了一点儿小小的涟漪，也许，春天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十一）
现在，小小的飞蛾真正体会到了无忧无虑的意义，陪在他身边的每一天，都是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快乐，无忧无虑的快乐。
他的院子里，花儿都开了，它在院子里吸食花蜜，他就在窗前静静看它。
尽管他还是看不见，但能感受到他的眼睛一天天在好装，他看它的方向更准确了，看它的时间也更长了。
它还每天都给他跳一次飞蛾一族的求偶舞，虽然他看不见也看不懂，但跳累了，可以停在他的掌心里休息，贴着他掌心的温暖，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情吗？
（十二）
现在，他是真的相信会有奇迹发生了。
小蝴蝶没有飞走就是奇迹。
它已在我身边陪伴多时，从最开始只能听到它振翅的声音，到现在依稀能看见一点朦胧的，它飞舞的样子，所有的改变，都是它带来的，它就是我生命中的奇迹。
春天就快要过去了，院子里的花已经开始凋谢。我要加快速度好起来，亲手在院子里种满花，让它四季都有花蜜吃，不用飞到远处去采蜜。
它刚刚吻了我的手心，与我告别，又要出去采蜜了。
（十三）
飞蛾正扑扇着翅膀往外飞。院子里的花越来越少，最近生活得太好，胃口变挑剔了，不爱吃这些残花，得费点儿力气飞到花园里去采蜜，正好瘦瘦身。
不然，我就不是飞蛾里最漂亮的了，我希望他能看清的那一天，看见的我是美美的，能让他一见就心生喜欢的。
可是，怎么花园越来越萧条了，人也几乎没有了呢？找个同族打听一下。
什么？战火已经蔓延过来了？这偌大的园子里，男丁都被征去当兵了？怪不得每天只有一个老仆妇给他送饭。我得赶紧出去再探探消息。
飞出府门高高的院墙，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官兵在到处抓人，女人放过，男人带走。甚至还有官兵敲门，挨家挨户搜男丁，连跛脚的中年男子也被抓去当壮丁了。
飞蛾吓得绷紧了心弦，跌跌撞撞往家飞。
是的，家，有他的地方就是家，它要陪在他身边。
（十四）
暖意渐渐凉下去，也能朦朦胧胧看见光暗淡了下去，天都黑了，小蝴蝶怎么还不回来？
是迷路了吗？他有些担心，借着模模糊糊的视线，从窗边慢慢往门口走。
小蝴蝶就是因为迷路，菜来到了他身边，可别因为迷路，又与他分散了。
刚走到门口，仆人来了，将晚膳摆上桌，一个素菜一个汤，又点亮了油灯，将他扶到桌前用膳。
吃着饭菜，他感受到了些许不对劲。负责照顾起居的，是母亲生前留下来的忠仆，断不会亏待我。兴许是父亲一直戍边，兄长前些日子也去边关了，许久未归，大嫂心里不痛快，方才拿我出气。
吃完饭，小蝴蝶还没有回来，他站起身来，想推开门走出去找它。
（十五）
飞蛾费了好大力气，才飞回他家门口。
在门口，就遇到不少同族，劝我飞走，一起去郊外生活。
好不容易劝走它们，就看见两个官兵朝着这里走过来，在破败的大门口拍门叫喊。
老半天，那个长期给他送饭的仆妇跑过来开门，一边行礼，一边抹着眼泪说：“府里的老爷少爷都去边关打仗了，男丁也都参军去了，就只剩下我这个老仆人，给他们看家。等他们打了胜仗回来，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你看我们这府里，没有人气，都破败成什么样了……”
小飞蛾不敢再耽搁，拼命扇动翅膀往他的院子里飞。
要是他们进来，看见他，把他抓走怎么办？他眼睛还没好，怎么能上战场？战场刀枪无眼，他那么清瘦好看一个人，怎么能去战场呢？
飞蛾径直冲回去，发现窗子没关，就直接箭一般射了进去。
灯已经点亮了，在窗上、地上，描绘出他清瘦的剪影。
飞蛾顾不上许多，只想着扑灭灯火，不让别人发现他的存在。
它急速振动翅膀，朝灯罩撞去，一遍，两遍，三遍……终于，灯罩破了一个洞，它扑进去，用小小的身体，压住火苗。
炽热的火和剧烈的痛席卷了它的全身，它忍痛用身体将火苗盖住。
房间里的光暗了，多了一股刺鼻的烧焦的气味。
最后一眼，它看见他正从门口离开，朝灯走来，朝它走来。
它张张嘴，想说一句“再见”，可他听不见，也听不懂。
它只是一只飞蛾而已。
现在，它相信了，每只飞蛾的归宿都是火。
最聪明的它也不例外。
（十六）
“吱呀——”门开了，他正要走出去，却听到房间里有“啪——啪——啪——”的撞击声。
是小蝴蝶回来了吗？他想，小蝴蝶从来都是轻盈的、优雅的、美丽的，弄不出这样的动静。
兴许是哪只淘气的飞蛾吧？没有功夫管它，找小蝴蝶要紧。
刚迈出脚，一股刺鼻的焦臭味儿传来，他回过头，看见房间里的光暗了下去，在更浓郁的烧焦气味中，灯熄了，与屋外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的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就像它还没有出现前一样。
他感觉到，似乎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失去了，张张嘴，想说再见，却不知道该对谁说。
只是默默的站着，与黑暗融为一体。
（后记）
（一）
他在桌前静静坐了一夜，面前是那只飞蛾焦黑的尸体。淡淡的金黄色和翅膀上的银辉都被黑色覆盖，掩住了它曾经很美的事实。
他在等他美丽的蝴蝶，可是他的蝴蝶不会再出现了。
他的“蝴蝶”，只是一只小小的飞蛾，曾经很美。
（二）
天刚蒙蒙亮，仆妇提着一个包袱风尘仆仆的进了门。
“小少爷，今天我们就回夫人老家去吧？”老妇人一身烟火气息，衣服也皱皱巴巴的，小声说道，“趁天还没亮，我们悄悄出城去。”
“出城去？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出去？”他站起身来。一夜没合眼，他发现眼里的世界更清晰了一些。清晰的可以看见她沾了草屑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老爷在边关牺牲了，大少爷接替了老爷的职位，留在边关打仗，大少奶奶带着嫁妆和她的仆从回娘家了。”老妇人抹了一把泪，“府里的男丁除了跟大少爷走的，剩下的逃的逃，被抓壮丁的抓壮丁，其他人，我也遣散她们各自回家了。”
“昨夜两个官兵来捉人，我没让他们进院子来，怕点着灯，你被他们发现带走了，跟他们走，去做了一宿的饭，五更天才离开。怕他们再来，我们还是去夫人老家那边躲躲吧！”老妇人抓住他的手，“少爷，我们走吧，好歹给夫人留个后，不然我对不起夫人的在天之灵啊！”
他怔了一下，消化这些消息，只觉得头疼欲裂。揉揉太阳穴，睁开眼，彻底能看清了。
曾经不离手的长剑，挂在墙上，蒙上了一层灰；
那盏日夜相伴的油灯，灯罩上破了一个洞，里面有一只黑色小虫的尸体；
院子里一片萧条，残花败叶昭示着春天已过……
他取下那把心爱的剑，将油灯拿起来，埋在花园里，连灯油和那只小虫的尸体一起。
他看清了，那只黑色的小虫是只飞蛾，虽然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但是扑火而亡，也算死得其所。
等将操劳一生的她送回老家，我也将拿起我的剑，奔赴边关，战场才是我的归宿，我也是一只扑火的飞蛾。
如果，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一定要亲手种下满园的鲜花，等我迷路的蝴蝶回来。
如果，如果回不来，那就……那就对着风说一声“再见”，希望它能把这声“再见”传给蝴蝶，让它听见。
他的“蝴蝶”，那只很美的飞蛾，被他亲手埋在花园里，风吹不到，它，听不见。
【再见（飞蛾扑火悲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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