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链

总有些故事是太过相似,令人咋舌,确又说不清道理。因而我无法不相信,人性具有本质上的雷同。
其实这故事,也就是我正准备讲给你的这件小事,既没有复杂的情节,也不含某个深刻的哲理。它本是件平凡人家发生的平常事,却成了一传十,十传百的稀罕事。
那光景,在我初次听时,是家典当行的陈老板说与我的。那天恰赶上王婆,陈氏的老婆,前一晚同他闹别扭,以致他从清早就开始愁容满面,眼圈乌黑。
这条项链多少钱?说话的是个体态优雅的女士,细语柔声的连问三遍,不失端庄。而我们这位陈老板呢?依旧是无精打采,慵慵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像在瞟一根鱼刺。他漫不经心地说了个数,头不抬,身不动,那数字活像是从一罐粘稠的胶桶里挤出来的。他只想快些打发掉任何一滩投在地板上的烂泥。
你说什么?柔声女乍听其言,先是往前跨了两步,压低身子,将浓密而乌黑的直发叠在桌案上,容颜未失。但随后,因着胶桶里又挤出的零星碎物,便再难克制,勃然大怒起来:不可能!你骗谁呢!我在一旁听着,自然明晰,全因老板的言下价较之持物人的私自预估,少了大半。若换作旁客,手头紧缺,少便少吧,能当多少算多少。亦是普遍人心。所以即便双方都心知肚明此物件价值几何,也全当不知。否则该如何呢?觉得妥当就拿钱走人,觉得不妥就再到旁家去碰碰运气,买卖不成,总归要彼此图个和气。毕竟倘使这开价比主家所估还高出数倍,让我想来,约是此店里另兼售酒。
然那女子仍旧僵持,且另换了副腔调,道,老哥哥,您给仔细瞅瞅,这条项链可是我过世的丈夫买给我的周年纪念,不便宜呐。您就醒醒好,多加点儿吧。她已是怒气乍消后的哭哭啼啼,尽述过往,絮絮叨叨,令闻之者足以哀。
老哥哥,你就高抬贵口吧,我是再拿不出更值钱的了。她开始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门口那男的,黑皮衣,和你一路吧。怎么?婚费还没凑齐?当一条项链够吗?你干脆把你丈夫的心挖出来当了算了,这样不仅婚钱够了,你的下半辈子也衣食无忧了。胶桶里这次挤出一长条流畅的,粘稠而痕迹显露。
柔女士支支吾吾,迅速抽回伸向陈老板眼前的手,收起摇摇欲坠的项链,又一忽变,厉声道,甘你屁事,当给你是看得起你。说话间,悬在脸颊的泪珠顺势滑落。她想要猛得擦去,却碍于精致的妆容,只得将手臂用劲挥起,停滞片刻,再轻擦轻拭。
胶桶并未理会,头不抬,眼不看,像这类满嘴咆哮的或人或物,他见多了,早已不怪了。只是想到一条项链所承载的两种爱,他后来感慨说,她那躺进棺材的老实男人,实在不值啊。
其实那天我只是偶然路过典当行,因好奇而进了门。我仍记得柔女士最后那张伶牙俐齿的嘴和哭花的脸,以及陈老板似说未说的,好走,不送。
我见他如此轻松的将这谎言识破,心间顿生好奇,忙询问道。陈老板其人憨厚老实,三言两语便道出前日何时经过王先生当铺,又是如何亲闻这对男女的巧舌,以及事成之后那两副狼狈为奸的嘴脸。
“想她男人准是个痴心汉,这些金银首饰当真是价格不菲呐。”陈氏慨叹。
“这女人可真够无情,”我听罢,由衷道。
陈老板实则是快人快语,想他方才的口吻不过在敷衍。只见他啧啧几声,撇撇嘴,揉眼的功夫,用另只手剔出牙根底的碎屑,弹到地上,一时间抖醒精神头,说,哼,无情是假,不安分倒是真。哪个女人不肯交出几分真情呢?要怪,就怪这水性杨花的天性吧。他说着,压低嗓音继续,“我将此事告诉我家老婆子,呵,你猜怎样?这火盆一下子就被我点燃了,当即是火冒三丈,拉扯我衣领,破口大骂。”陈氏双手紧攥,龇牙咧嘴,似在还原当时形态。“没错,她就是这样,怒瞪圆眼,露出满嘴虎牙,骂我没良心,发誓说倘若我死后她必不再嫁,必不乱花我留下的一分钱。”陈老板强忍住即将破口而出的哈欠,眼眶水润润的。
我猜他夫妻俩或只一时拌嘴撒气,或是已长久不睦,总归是档私事,便一耳进一耳出了。
但因这陈氏送我到门口时,在我耳边说了些若得闲暇,不妨来替他验证一番云云,惹得我心头总起涟漪,飞出的话不知不觉又返了回来。
大约过去两年,陈老板竟果真已不在人世。问了新老板,其是当初的伙计,却没个缘故。又问及陈氏妻现今如何?答复亦寥寥。无奈,见其心神不宁,我只得寻个借口仓促离开。
另过几日,择个艳阳天,许是犹念陈氏,不觉闲步间经此门前。正踌躇时,只见打迎面挽手而来的两人极为熟悉,且那女人较往昔丰满不少。看模样之亲密,想来已成婚。此二人与我对视,却并未认出。待再走近些细看,她已是怀孕不假。
“呸,”女人双手叉腰,脖颈高昂,经过典当行时,刻意逗留片刻,“可惜那老东西命短,否则我倒要问问,究竟谁更下作。”她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伸出手来。
“你跟个死人置什么气,这不,连老天都替咱出气。”男人握起这双白皙而修长的手,同自己的手十指相扣,一并插进外衣口袋。“走吧,回家我给你炖牛肉,保准咱儿子结结实实的。”女人听罢,笑而不答,只在他脸上留下了响亮的一吻。
我目送他们,不禁顿生苦涩。“哎,好人没好报呐。”还来不及感叹,突然声起耳畔。是个老太,标致的美人。“你认识陈家小儿?”她背过手,迷着眼,双脚站成外八字。私心想来我们虽仅一面之缘,确也不该算陌生,便点点头。“哎,就那两个,来一回骂一回。”她指指空荡的前街,白了眼,道“竟干些下作事,早晚遭报应。”听来这老太亦知晓其间的恩怨。她着实豪爽,几句话的工夫便招呼我过去坐坐,是家烧饼店,名曰:老太烧饼。老太端来几个烧饼,一壶茶,重扎紧围裙,坐我对面。
此刻的营生稀疏,她唤来一个约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嘱咐说迟会儿去楼上收几桌的钱,自己则拿起个烧饼,一手托接着饼渣儿,小口小口的边吃边同我闲天。她直入主题,向我讲起了陈氏夫妻俩相继离世的缘故。
这其间,她吃尽两块半烧饼,又被几个老主顾喊去喝了三回酒,前两回在我的提醒下,勉强能续起,最后这回可实叫为难。我见她面红眼倦,结结巴巴,嘴角粘着的那粒芝麻,几次都弄不掉,想来已临近醉倒的边缘。便唤来女孩,搀其去休息。女孩人小力大,动作敏捷。送老太回屋后,即刻又跑去楼上。
我方才听得入神,思得深切,因而此刻非但不饿,反倒腹中饱满。想老太口中所云,陈氏的病故确不奇怪,怪就怪在王婆竟是被一条项链勒死的传闻。
原来这王婆本就不老实,年轻时已美若西施,老了亦别具韵味。而陈氏其人,当年也属英俊,只可惜老来无福,相貌减损。他心知妻子仍存美貌,又素喜各类珠翠,便托朋友花高价买下一条纹路精致的项链,在周年纪念日的烛光晚餐间亲手为她戴好。
王婆喜不自胜,自从白皙的脖颈上新添了这个象征财富的稀罕物,她也好似愈发的容光绽放。逢人便要露出脖颈,哪怕在寒冬腊月。对此,陈氏常存怀不满,明里暗里皆发过几分牢骚,却始终形同空气。其实他本私心想着,就这么忍下算了,何必闹得彼此都不安生。但世事偏不允他吞声,王婆的行迹是日渐放荡,成日间同几个染黄毛的小年轻在自家客厅里莺歌燕舞,打扮的花枝招展,格外俏艳。
他们中最为大胆的要属那些小子们口里的顺哥,论模样,他确比旁的俊朗。论衣着,也格外时髦。王婆自然更乐意与之亲睐。只这陈氏一向窝囊,冷眼瞅着两人日渐热和,心间急躁,嘴上却佯装洒脱。且每逢何顺来家,无不是美酒佳肴的招待。他不敢动粗,不敢接连抱怨,生怕妻子要舍自己而去。如今年岁已长,相貌已老,可妻子却仍似当初,如何不惧怕。怕又无人诉,怨又无处消,落得个惶惶终日,以致病上心头,几月间骤添白发,寝食难安,不多时便撒手人寰。亲友伤感自不必说,最属王婆面容憔悴,泪流不止。
这之后,她好像换了个人,妆不画,衣不整,成日的昏睡,光彩不现。而那些常绕其身畔的或男孩或男人,一个也看不见了。独剩下原先在陈氏店里帮忙的伙计殷勤左右,形影不离。
渐渐,人们发觉王婆又开始香气撩人,妆容精致。于是大家伙儿便三五扎堆,将王氏同伙计赵甲的私情肆意渲染,到处传播,终致众人皆知。王婆对此并不介意,往日里什么难听话没听过,心里眼里被磨炼的早已结下老茧了。赵甲也懒去理会,他虽是位卑身贱,可心思宽阔,跟着王氏吃穿不愁,总比有上顿没下顿得强。至于意料中的闲言碎语,既已料到,更无须分神。他只要名义上依然是王氏的情人,任凭谁也赶不走自己。
不多久,王婆又重归风月场,光芒不减。赵甲也弃去佣人貌,衣冠楚楚,意气风发。只是他无存野心,仅以王氏之命为之。然王氏慧心不减,仍不甘寂寞。她告诫自己绝不做一株空谷幽兰,她生来貌美,是百花之王,要盛放在最为耀眼之地,她颇为自信,断不可辜负这恩赐的美,要经得起世人的无尽瞻仰而不凋。有时她半卧枕上,对赵甲吆五喝六,赵甲呢,甘愿忍受,从无怨怼。这时候,王婆常会想起陈氏,尽是些模模糊糊的片段,凑不完整。可不知道为什么,想着想着,衣褥让泪水湿去大半,夜色早已深了下来。
她唤赵甲过来,两人并肩躺下,我老了吗?她平静地问。
怎么会,我仍然为你倾倒。赵甲不很清楚所答的究竟是酝酿过,亦或真意,她既如实问,自己便如此答,总不会失了分寸。
王氏不再回应,想来赵甲这般忠诚,真意假意又如何。
然而每每想到陈氏死后,那段无人问津的日子,寂寞感仿佛一口大锅,锅内沸水乱溅,自己将一己之身入沸水,痛楚难耐。如此思来,王婆顿生忌惮,倘若容颜不再,她将彻底被遗忘,继续默默无闻的苟活。若果真落得这副模样,留这条贱命又有何用。
陈氏虽腼腆,却老实厚道,凡遇见有难事,不得已当东西的人,常自多给些钱,因而人缘甚佳。这些人里,日后有权有势的也不乏。他们大多感念陈氏昔年的雪中送炭,自然要以礼相待。陈氏最疼老婆,得到的好物件均交予王婆。另有些男士用的譬如酒盅之类,他一概不留,通通卖掉,将钱攒下,那条项链就是以此而得。
如今他既已不在,收入也少了大半。赵甲是年轻不假,却找不来个赚钱的门路。那些过去同丈夫交好的有钱人,要么再无音讯,要么各种敷衍,皆是一毛不拔。她怎会不晓得,这帮围绕身侧的男人谁肯为自己多花一分钱,不过是逢场作戏。
思来想去,王婆打起了项链的主意。与其留下念想,索性发发狠心,卖掉算了。她和赵甲商量,赵甲摆出绝对服从的姿态。王氏当机立断,赶早不赶晚,明日便速速将其转手。
只这念头一动,行动未遂,谁料想王婆竟丢了性命。
最先听见惨叫声的无疑是赵甲,他声泪俱下的都讲了些什么,已形成多种版本。有的说赵甲早已经结婚生子,之所以抱着王氏这棵大树,肯定是图钱不图人。有的说准是那姓赵的移情别恋,摆脱不得便强行杀戮。还有的说王氏根本就是自杀。但这些传言都属合情,唯独老太讲述的颇为另类。可即便是听起来再不可思议,她仍然言之凿凿的表示说此乃赵甲亲口所述。
那年才刚入冬,约莫清早四五点钟,老太打桥边过,就听有啜泣声从桥底传来。她大着胆子吼去,才见其人是赵甲。老太同陈氏亲近,彼此间常有往来,自然也知晓赵甲的为人。他胆子小,又不求大富大贵,不可能做出杀人这等事来。至于王氏是自杀的传言,亦不足为信。她清楚这女人轻浮又造作,只要男人的目光有片刻还肯逗留,她就断不舍得死。如此,老太边宽慰赵甲,边旁敲侧击地询问。
赵甲满腔愁闷,正不知找何人倾诉,今见老太有意,便也毫无保留的道出。
却原来是陈氏的魂魄活活把王婆吓死了。
其实那天晚上,王婆久久难眠。她不忍心卖掉丈夫留下的遗物,又苦于筹不到钱。没有钱,她就没有美下去的资本,买不起昂贵的珠宝服饰,更无法满足一张精致的脸。如果这些都没有,她又将变得孤独寂寞,像朵枯萎的花。她需要男人的注视和围绕,需要女人的嫉妒,甚至谩骂,来证明价值。一个男人的守护还远远不够,即使是再忠贞的伴侣。她要的是数不尽的男人,要他们色眯眯的眼神和猝不及防的拥抱。
王婆翻来覆去,起初还有叹气声传来。直到她尖叫着,我错了,你原谅我时,赵甲赶忙放下手边快要煮好的汤药,急匆匆冲进里屋,就见项链从王婆的脖颈上掉落,她胡乱挥手,两眼惊悚的大睁着,蹬踹几下腿的功夫,人就没气了。
这之后,尽管警方和法医皆鉴定是自杀,他却仍对那道清晰的被项链勒下的痕迹感到诧异。可诧异归诧异,在警方面前,也不过是频频谢过。赵甲告诉老太,如今项链已断,他曾经用断掉的半截项链在自己的手臂上试过,可无论使多大力气,也勒不出如王婆脖颈上那般深的痕迹,更不必说勒断。
许是陈氏的魂魄作祟吧,老太定论道。如此一来,他该能安息了。
赵甲似有若无的点点头,此后更不敢有所怠慢。他勤勤恳恳的照看典当行,生怕陈氏再来索命。只是他另立了一条规矩:凡是来我处当项链的,一概不收。
这档事便这么传着传着,渐渐终结了。
我想起陈氏生前托我之事,如今我虽如其所言,证其所托,却难免心间感慨。一条项链竟能牵出这诸多事端,可见这世间诸物,皆难断凶吉。然人心之变,更加难断。
【项链】我向小女孩借来纸笔,一时间倾吐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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