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男草》
第十一章
上一章 第十章(十一)
人世间的许多事,都早已在暗中一步一步地被安排好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做好自己所能做的,完成的那一部分,正是“尽人事,听天命”。有的人一辈子,注定是坎坎坷坷,不得宁息的。
除了遭遇一次车祸外,老头儿又被检测出患有癌症,不过是良性的,幸亏发现得早。经过一段时间的放疗,化疗,过程是痛苦许多,但最终是捡回一条命。
然而对于将要走向人生尽头的人来说,死亡,总是他们最恐慌的字眼——死亡,意味着终结,意味着改变;将要离开这个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去到一个未知的空间、世界、天地;既有对身边人和事物的依恋,同时也莫名的会产生对未知、看不清的事物,本能的一种恐慌、害怕、不敢面对。
特别是在封建思想盛行的中国旧式农村,人人闭口不谈死亡。连不懂事的孩子,无意中喊出这个字眼,也会被大人打嘴巴,“呸!呸!呸!”似乎人们对它闭口不谈,就能与它避而远之,永远不会相见。
老头儿不相信医生的话——此前医生告诉过他,他的病正在好转——他认为医生这是在宽慰他、对他撒谎,他觉得每一个医生对得了癌症的人,都是这样的一套说辞。始终认为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毕竟这样的场景听人说起已是好几回,在电视上更是见过无数次。不禁让人唏嘘,如今高速发展的电子时代,带给大众诸多便利,提升了人们生活丰盛度的同时,也在悄然默默地改变着人们的思想,将他们紧紧操纵在一寸寸小小的屏幕里。也会不禁感叹,各种各样,五花八门媒体介质传播出去后的强大影响力居然如此之大,传播范围如此之广,传播时间如此之久。不然,怎么会有多米尼克的——“黑人、苦力、英国人”?当时的人们,会对可卡因产生如此可笑的认识?不然,又怎么会有:美国,只占世界人口的百分之五,却消费了全世界处方药的百分之四十二。这样一组惊人的数据。
为什么会恐惧死亡?这就和为什么有人会选择拼命的熬夜是一回事吧!到了夜晚就开始焦虑,担心,无法入睡。只是因为白天的浑浑噩噩,屡屡无为,只想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抓住一天的尾巴。当一辈子就要完结时,回头却发现,这一生并没有做出任何的成就。因此,日薄西山,就开始担心害怕,惊恐不已。
正是基于此,老头儿便去到照相馆,照了一张黑白大头照,并且将它裱起来,放在床头柜子上。这想得还挺周到,万一自己突然撒手人寰,儿女们还不用那么匆忙,火急火燎的准备。思想真是个奇特的东西,千奇百怪、天马行空,有大多数人赞同便会受到敬仰和追捧,如果没人理解,便被自动划分成为异类。
这一年多以来,老头儿开怀大笑的次数少得可怜,真的可以说是——屈指可数,整日都是阴沉着脸,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包括儿子、媳妇、孙子,叫他,给他打招呼,他能不理就不理。渐渐地,这谁也不想用热脸去贴冷屁股,于是都默契地不再向老头儿问好。也不再去和他亲近,因为每一次下场都很糟糕。
一次,小孙子本来打算让爷爷开心开心,便跟在他身后,和他玩捉迷藏,然后再突然冒出来,吓唬一下爷爷。想法是挺不错,然而情况却大相径庭。结果,还真把老头儿吓得一颤,随即转身就是一顿臭骂,
“没有老少了!”话音这还没落,一个巴掌就响亮的打了过去。打得小孙子一愣,站在原地傻了半天。脸上火辣辣的刺痛,气得泪花直在眼眶里打转,说不出一句话来。既委屈又气愤,却又发泄不出来。竭力忍住泪水不往下掉,可有几滴还是不受控制的逃了出去。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捂着脸,揉搓着,冲到了自己的房间。老头儿没有感到什么悔意,还是阴沉着脸,移步走到门口摆放的一把藤椅旁,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上面,又是一个劲儿的叹息,哀怨……
儿媳、孙子、孙女都故意的躲着老头儿,见了面,也当作不曾看到,只顾匆匆走过。几个儿子,虽不是故意疏远,还是保持着一种不冷不热的状态——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老头儿和几个儿子的关系冷冷清清,老头儿认为,几个儿子什么都应该听自己的,应该对自己有求必应、百依百顺。除了身体不舒服,或是自己有什么需求时,会主动找几个儿子说话。其余时候,总是一副老者在上的傲气神态。有时,儿子回到家,给他打个招呼——语气神情,多年来都是敬重、刻板,毫无过多热切的感情在里面。像是变成了一种既定的仪式,而不是亲人之间的亲切呼唤。“阿爸”二字,平淡干瘪,固守成规,没有其他的昵称,也未曾想过。然而多数情况是,叫出口之后,对面根本没有丝毫的回应。不知是老头儿没听见还是怎么?有时心情好,会眼带愁丝地瞥一眼,认出面前走来的这人是自己的儿子后,又会将视线移开;若是心情不好,可是连正眼也不会瞧上一眼,就当作是没听见?——是真没听见还是……?
但这种僵化形同陌路人如死灰般的关系,唯独一个人除外——小女儿。虽然见到小女儿他依旧是满脸哭丧,不过好在他会和小女儿敞开心扉的聊天谈话,一直以来他也只会和小女儿谈心。正是这样,老头儿才会时不时的训斥几个儿子:
“生了几个儿子,没一个有用的。还不如一个女儿好,知道我心里想着什么!”
在传统观念里——不知道是不是能够代表大多数的中国家庭?——长辈就是长辈,晚辈始终是晚辈。《论语·颜渊》里,孔夫子用来教导齐景公的话,更是被这一群人抓住了表层而沾沾自喜。“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果孔老先生能够知晓,是否会跳起来,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上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宜男草》】这天,小女儿正好在家闲着没事,也没什么可玩的,就顺道转悠过来看看老头儿。
“阿爸!”隔着很远,小女儿就看见了老头儿,老头儿也同时瞧见了她。还真的是父女一条心呢,如此心有灵犀。
“哎——。你来啦~。”老头儿热情地走过来迎着,似乎眼前到来的是一位他敬重的贵宾——老头儿这个时候,满面春风,眼角嘴边都绽放出花朵来,给人一种舒适、慈祥、和蔼的美感。人与人之间的情绪是会互相传染的,自己一身正气、生机勃勃,自然而然的就会使周围人身边、头顶的阴霾逐渐散去,照射出丝丝缕缕的耀眼、炙热的白光。
走到老头儿身边,小女儿很自然地就将老头儿搀扶着,一些寒暄客套话紧随其后:“阿爸!身体感觉好点了吗?”
此时,两人已经走进屋子,在堂屋里。小女儿走上前,拿来一张木质凳子,放在老头儿的脚边。也给自己拖了一张,坐下。
“唉——呀——,就是感觉不好呢?我晓得,我的时候不多了——。哎~。”说着,眼泪又开始不自觉地充盈起眼眶,眼睛红红的。
小女儿没有开口,本来想说什么,嘴张开,又向两边拉开,成了一尴尬的笑。
“这么几十年啊——,把你们六个辛苦养大,没想到……,没想到啊——,”在这儿,话语哽咽了一下,
“这福还没享到呢……,就……就要死了!唉——”老头儿提起手臂,揩了揩泪珠,一放下,袖口上便是两处打湿的痕迹。
“医生都说你活得还长呢!别一天到晚东想西想的!”她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反倒还呵呵的笑了笑,又轻声对着老头儿嘀咕了几句:
“哈哈!你们这些老年人啊,整天没事儿就喜欢瞎想。哈哈——。”
老头儿似乎没听见这话,只是自顾自说着:
“我呐——,连遗像都准备好了。要是哪一天……,哪天——去了,你们连个照片都找不到……。还有啊,我死了之后……,就把我葬在……,葬在——后山上,和爷爷他们在一起——一起……。”停了停,
“哦!对了!”
说着最后一句,老头儿起身,朝着自个儿屋里走去……
捣鼓了好一阵,拿出一个破旧的黑色尼龙包,这是他有一次在街边捡着的——果然是时代造就了一代人,生活、身处在什么样的年代,怎样的国家,这一代人,一群人,就会养成一种特有的习惯和认知,这是扎根在骨子里的,甚至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因此,间接或直接目睹过人类一场大屠杀后,产生了一群以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为代表的——“迷惘的一代”的美国青年,也就不足为奇了。格特鲁德·斯泰因不应该去批评他们,这不是他们的错,产生诸如迷惘、彷徨、失望等众多负面情绪,只是这个特定的时代所给予的——很多时候的“给予”,难以去区别、评定它们的好与坏、真与假。
老一辈过惯苦日子的人所特有的习惯,总是喜欢捡回来一些烂包包,扔掉的塑料水瓶,牛奶盒,各类纸板,或是一些其他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些东西,能够自己用的就拿来用,能够作废品来卖的就卖掉。确实立刻不能想到有什么作用的东西,他们也会将其收放起来,因为他们坚信——生活,永远都是省出来的。同时,他们也会就此机会来教育后代——毕竟这是他们大半辈子的生活经验——还有什么,能够比实践更有说服力呢?——“临时拿着及时用,及时拿着不中用。”他们常常说的一句话是:别看一次只有这么几十块钱,但积少成多嘛!他们还会信手拈来一句顺口溜——毛毛雨打湿衣裳,杯杯酒吃掉家当。这对仗工整,读来还真是朗朗上口。不过就是用词太过通俗,没有意境,不然,肯定能够成为一首脍炙人口的好诗呐!——看来,不论所从事的是什么工作。生活处处都是需要诗情画意,需要熏陶、陶冶情操的啊。——那不知,如若斯泰因能够见到、接触到中国这样一群即将消逝而去的带有深深时代烙印的老年人,是否会对他们宽容以待?还是依旧会气愤的赐予他们一个称号——“节省的一代”?“迂腐的一代”?“固执的一代”?“老旧的一代”?
当时在地面上看见了,走过去弯腰捡起来,拿在手里翻了翻,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些揉成一团不成型的卫生纸,破碎残缺的藏在尼龙黑色包的角落里,还有一些看不清、看不明白的发票。老头儿有老花眼,眯缝着眼睛,凑近了,也还是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但看来是别人不要了,扔掉的。他看着,觉得还不错,一边嘀咕着:“诶~,这包还这么好,就不要了。哈!不要了,我要!”一边就将它捡了回来。拿回家里便将它用水洗了一遍。这水是装在一个桶里的,是前一天下雨,盛着的屋檐水。桶里满都是青苔、竹叶,浑浊不堪。可老头儿觉得这是天水,很干净的。他认为干净就好!
还对老母亲炫耀一番:“嘿!今天运气好,捡了一个包回来。这些人啊,就是不懂节约,不会计划,这么好的一个包就扔了!可不可惜嘛!”自以为洗干净了,晾干,就一直放在屋里,挂在他睡的一方床头上。用来装一些票据、医疗卡、银行卡一类。
重新坐下,将包平放在大腿上,从里面翻出一张卡,
“这里面啊,是我这辈子存下的钱……。不多——,我要是哪儿天突然走了,你就和小儿子俩人各拿点儿吧……。除了你啊——,这几个儿子,就他还算对我有点儿孝心——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他们这些作为儿子的,照顾我,孝敬我,那都是应该的。我这么辛辛苦苦,几十年,把他们养大,为的是什么?不想着多年后,我老了,病了,能有人照顾,有人陪着吗?不然,养着干什么?还不如养一条狗呢,看见我回来了还会摇摇尾巴,来讨好我。这四个啊,还真就和那家里的狗差不多,一个个的,全都是白眼狼。别说回来看看我了,这钱都从来没拿过。唉——,”一段抱怨、斥责之后,总是一声标志性的绵长、沉重的叹息。
“前几天还听李大爷说呢,他的儿子女儿,基本上每一个月就会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就是买一大堆的东西,什么水果,蔬菜,补品啊!还有些什么东西,那个叫……?叫?名字我忘了,反正是很高级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东西呢?唉——,这就是命啊~,别人每个月都吃得上的高档东西,我这个老头子,连啥样都不知道?唉——,”一说到激动处,就会停一停,眼里的泪水就开始积攒、滚动、翻腾。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又立刻完美的接合上,
“他的这几个儿女临走时呐——,还会拿钱给他们,每次一人最少都是五百,多的时候,一个人要拿上千块呢!你算算,这得多少钱?再有就是,时不时几个儿女会将他们轮流接到城里去玩上几天,就像度假似的,每天去城里看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吃些山珍海味。唉——,人家的日子,那才叫过得滋润呢!”说话间,眼里、嘴里、眉头间,面容上的每一处细微小孔里,无不闪耀着羡慕的光芒。然而老头儿很快就从这羡慕中,催生出了一丝自卑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挫败感,甚是觉得丢脸,感觉脸面尽失。于是很自然的,就将这种情绪,扩张、放大,强烈的、不加掩饰、毫不手软地施加于几个儿子身上,
“再看看我的这几个儿子,五个儿子,五个呐!都不中用,没本事,没出息,没一个人能够这么对我。有谁每个月都回来看过我了吗?有谁回来给我买过吃的,穿的,用的了吗?又有谁能够带我去到城里,去玩玩儿,去四处看看,转转吗?”声音响亮,言语锋利坚硬,激动得面红耳赤,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可突然一瞬间,严厉凶恶的神色闪过、消逝开来,露出一副无辜、受苦受难的模样,连声音都低沉忧郁了许多,
“没有——,没有——,没有——,”连连摇晃着头,
“唉——,我啊——,我怕是这辈子……,都没有这个福分咯——,唉——”又是接连几声叹息,“唉——,唉~,唉——,”说着说着,叹着叹着,刚干掉的泪痕又重新被泪水划过。
“那这样嘛,阿爸!”小女儿想了想,“干脆就让几个哥哥,我们每个月都给你一些钱。他们都忙,都在外地,没有时间回来看你。直接给你钱,这样,你就可以拿着钱想买什么就给自己买什么了。”
老头儿一听,首先觉得这个提议还不错,应该早就提出来的,但随即又皱下眉头,担忧的连连摇头:
“不行,不行——,不能让你给!你现在都是住在别人家里,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女婿给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婿,让你拿钱给我,岂不就是让女婿拿钱给我。这可不行。这要传出去啊~,别人还以为我有多恶毒——,我的儿子们有多不孝呢,居然问女婿来拿钱用了。不行!不行!”说着又连忙摇晃着脑袋,像极了一只鱼在干涸、炙热的地面上使劲挣扎着摇摆的尾巴,那说话的声音,又轻柔又细小,同那聚集在一起,想要谋权篡位的皇子大臣之间的密谋有几分神似。此刻,从这语气中,又听着像是一位极其通情达理,知晓世事人情的慈祥老人。有时候,这个世界上的东西,真的很难让人通过一面一句、一言一行来判断。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让人眼花缭乱,模糊混乱。
“没事儿,没事儿,我拿钱给你,他管不着!”小女儿对老头儿解释着,一副当家作主的神气模样。
听着女儿的话,老头儿欣慰的对着她笑了笑,又抬起头,看着厅堂里供奉着的祖宗牌位,说:
“他们几个是应该给的……,老子问儿子拿钱,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我不主动问,他们也应该自己就拿给我的——。说实话——,我并不是非要子女拿多少钱给我,但至少是一份孝心嘛!对不对!”
“是!是!是!”小女儿连声应着:“那阿爸,你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吧!”
“嗯,好!”站起身,将包放在凳子上,黑色尼龙肩包的长长肩带滑落到了地上,他赶紧捡起来,拍了拍,用两只手轻轻揉成一团,放在包上。见包放好,肩带没有滑落,才转身到房里去拿手机。
下一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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