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传来揉叶子的声音,那是秋天的手指。阳光把墙刷暖和了,夜将它吹凉。
宁静的小镇仿佛被世界遗忘,顶多冬日里飘一场银雪,在打盹的小舟上,然而岁月是个说书人,把故事章节塞入每一扇窗户,开几朵微笑的,淌几滴泪的,倒影着尘世你我。
民国二十六年。
“青衫,今日登台,要不成角,要不一辈子跑龙套,成败在此一举”,素衣小生轻声道。
“长音哥放心”红衣戏装的青衫盈盈笑答。
“青衫还在磨蹭什么,还想不想上”班主看着远处还在说笑的二人,气不打一出来,如今的戏园子,早已不复当年胜景,加上时局动乱,人人都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思度日,昔日煊赫的原子,只落得个风雨飘摇的景象。
外面意识锣鼓喧天,林青衫端坐在台后,梳理眼前的鬓发,镜中人垂云髻,远山眉,丹凤眼,自成风韵,细长的眉梢却已是一层细密的汗珠,无路可退。
是初秋,月色转暗,泄了一地幽幽的黄。雨意极浓。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她今日博得便是《思凡》。
幸好,一切顺利。
【不负】一曲终,台下掌声雷鸣。
淅淅飕飕,原来是下起了雨。
“将军,在这儿避会儿雨再回?正好避着袁副官”
“也好”
剑眉星目的便衣男儿,不过二十上下,远远瞥见了方才戏台子上的红衣小旦。
“方才的词唱的甚好”
“多谢军爷夸赞”
“情至浓处情转薄,你的唱法,倒是领会的恰到好处”
林青衫不禁侧目,她仔细打量着这个人,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她忽而抿着嘴轻轻笑了。眼前人见此,不禁也轻轻扬起嘴角。
雨停了,路临圻该走了。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数盅”——《贵妃醉酒》
“离却了峨嵋到江南,人世间竟有这样美丽的湖山。这一旁保俶塔倒映在波光里面,那一旁好楼台紧傍着三潭。苏堤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颤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白蛇传》
对镜容光惊瘦减,万恨千愁上眉尖。盟山誓海防中变,薄命红颜只怨天。盼尽音书如断线,兰闺独坐日如年!——《鸳鸯就》
……..
每一折戏,她都用尽了力气去唱,台下有时有他,有时无他。他在时,她的戏为他而唱,他不再时,她的戏想着他而唱。
青山几多,知音难觅,苦日子太多,她从来都很惜福。
当她懂得牵挂一个人时,他所有的牵挂尽数给了他,在他最初和最隐蔽的绮梦里,他们一同逍遥山水,走过人间年年岁岁。
如此,甚好。
往南的燕子轻轻飞过。
春城草木,残破山河,风雨飘摇,吃撑起它的,是哀哀白骨。
民国二十七年,路临圻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来听戏了,这荒唐乱世,一切都是徒劳。他将帽檐压得很低,试图遮盖住额头上的伤疤,他穿过长廊,走向她。
“青衫”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击鼓成堂,踊跃用兵,土国成漕,我独南行”
他又留下一个暗色的背影,一身长衫,一缕相思。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没开口的下句,只是怕你做傻事,青衫。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没开口的下句,是怕我做傻事吗,临圻。
民国三十八年,走廊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数人拥簇着一人进来,他一身戎装,只没有戴军帽,碎发凌乱的覆在额上,被风微微吹拂倒减去几分眉峰凌人的气势。
“将军,大局为重,时间不多了”副官上前对他说道,他点了点头。
最后一次见面,他们合唱了一曲《霸王别姬》
他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从不知道他也会唱戏。
他笑“本来是不会的,遇上你之后,便会了”。
“虞兮虞兮奈若何……..”他无意识的反复呢喃。
突然,他隔着水袖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不是霸王,你也不要做什么劳什子虞姬,懂么”
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她下意识的点点头。
“将军”,副官催促道。
“等我,带你到台北”他说,不容否绝。
一曲新词酒一杯,台下的看客走了来,来了走,她依旧唱着当年的戏。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百万红军过大江,国民党败退台湾…….”
她倒在台上,夺目的戏服,硕大的戏台上犹如开出了一朵昙花,死亡跟随着它的脚步。
一声没有唱完的一出戏,原来恰是那一出《思凡》。
无你原非我,从他不解伊。
曲终人散,看着台下依旧热闹的观众,她自言自语“你说要带我去台北,可你却自己走了”。
原来不过是一场纸醉金迷闹剧,一袭染尽红尘的衣,一道长长的叹息。
戏园子里从再没了叫林青衫的花旦。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旧唱机里咿咿呀呀还在唱着,林青衫端坐窗前。他还记得,好多次,她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时,走进园子里的人总能让她喜极而泣。
院子里穿来了脚步声,林青衫心头一颤,跑出屋外。
是林长音和他的儿子林岳。
“青衫,路临圻撤到台湾,不会再回来了”
“青衫你想开点,何必为了这薄情寡义之人,白白苦了你自己。”
“青衫…..”
林青衫只顾点头,后面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那夜天清月圆,风很大,吹的人心口疼。
1952年,林青衫病逝,大夫说她死于风寒,加上常年心火郁结,回天乏术。
看着面容惨白的林青衫,林长音掩面啜泣,或许只有他知道,他这倔强不听话的小妹,死于爱。
林长音给青衫整理遗容时看到她手里攥着一张纸,上面依稀有字。可是他怎么也抽不出那张纸。也罢,她到死也不肯放手。
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浆向临圻。没有了你,我又该向何方。那是她最后的絮语。
等我,等我带你去台北。
1989年,海峡两岸开放通信。不惑之年的林岳收到从台北寄来的一个精致木盒,锁头锈迹斑驳。里面是一沓泛黄褶皱的信。
“青衫,我们输了。那天我离开了戏园子,赶去前线,可还是徒劳,溃败之际,我被人打了一枪,我以为自己会死。但我醒了过来,他们把我抬上了船,去台北的船。月光很淡,我站在甲板上,好像看到了你挂了泪痕的脸,海风吹得我心口疼…….。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四”
“青衫,我找不到可以去找你的法子,你一定要等我,等我……。一九四三年二月十日”
“青衫…….”
“青衫…….”
“青衫…….”
荒芜的郊野,荒凉的坟,林青衫之墓。
林岳将木匣子埋在了坟前,摆上新开的花。
隔着海的思念,不知孤坟,可还读的懂么。
也许吧。
那年微雨,戏子红妆,美景如画,回眸一眼就心动。
梦三休
二零一四年十月十一
啰啰嗦嗦的作者:
这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那时尚小,自以为很懂,回头看去,确是满纸荒唐,不知所云,也罢,只当作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故事来看吧。
人总要成长的对吧,无论怎样的人,都有荒唐无知的过往,可越是这样,人才更可爱不是吗。
人世八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是爱别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