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颓废人生(之六)

十五

一阵秋风,落叶纷纷,几分凄凉,几分肃静。林书记去县里开县委全委扩大会议,牛振平的身影也好几天未见了,计划生育和提留正扫尾,大部分干部下村去了。前两天,党委秘书庄德传达林书记指示,安排我起草加快发展绒毛产业的决定,可我连个借鉴的材料都没有,与绒毛大户从未接触,我在办公室里正琢磨从哪里下手,至少需要搞些调研。乡长杜林伟走进来,我忙站起来,他问我忙什么。我说没事,值班呢。他说,让老杜值班,跟我去村里走一遭,摸摸情况。我有点受宠若惊,连忙把值班安排给老杜,坐上吉普,跟着杜林伟下村去了。
乡长杜林伟非常和蔼,平易近人。他问我一些上学的情况,工作的感受,他说自己也在乡镇工作过,后来调到人大办公室,之后又调到乡里,一晃四十好几了。他表扬我素质高,看过我写的材料,鼓励我说笔杆子很重要,现在的大领导很多都是因为笔杆子得到赏识提拔的,好好干,前途无量。
吉普车开进张屯村,停在村委会办公处。办公处外停了几辆摩托车和自行车。村支书叫张胜利,退伍军人,六十多岁,高高的个子,红脸堂上的皱纹像刀刻斧凿一般,写满了沧桑。他正和乡里三个包村干部商量计生扫尾的事。好几个人嘴里衔着烟,满屋子里烟气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
乡长杜林伟问张胜利,完成三提五统和计划生育有什么困难?张胜利说,三提五统包括公粮,我和亲戚以及村两委干部带头缴,基本完成了,剩了十多户困难户,大都是老弱病残。张胜利说,杜乡长,今天你来了,你不来我正准备去乡里找你,你看剩余的十几户大概六、七千元,就免了吧,即使强逼着交上了,免不了还得求你要救济要照顾。
杜林伟说,张胜利,你给我出难题,哪个村里没有困难的户,照顾这个照顾那个,全乡任务怎么完成。不过,杜林伟顿了顿,咱俩定个约,如果两天内你把计划生育结扎、引产、罚款任务完成了,年终我评你村先进,剩下的三提五统款我可以给你免掉。
张胜利拍了拍胸脯,说,杜乡长,你放心,保证完成计划生育任务。杜林伟递给张胜利一颗烟,问道,结扎罚款相信你能完成,两个引产任务你怎么个保证法?
张胜利笑了笑,悄悄地说,我自有办法,俺村里怀孕大肚子的妇女有几个,有的躲了到三姑六姨亲戚家了,有的在县城租房躲避,我都下了眼线,具体住哪儿都摸清楚了,今天村干部再入户做工作,乡干部从广播喇叭里宣传,造造声势,看效果如何,如果没有进展,明天下半夜,我们村干部带队,你安排计生办车辆和人员,直接抓人,拉到医院做引产手术。
杜林伟表扬道,好!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老张不仅有力度而且有办法。每个村都有老张这样的支书,我这个乡长坐在办公室里抽烟喝水就得了,还用得着淘气费力跑这村串那村的。
张胜利留我们在村里吃中午饭,杜林伟摆摆手说,王庄村任务很重,不在这里吃了,下次吧。

十六
小王庄,四十家,昨夜骡子咬了群,今日猪狗闹翻天。这个王庄村总共不到二百人,全部姓王。但是因为分家、宅基、田地、邻里等原因,各种矛盾杂陈,特别是原村两委班子与新两委班子多年的矛盾,分成两派,公开叫板。计划生育、三提五统到现在连一半也没有完成。现在新支书叫王树军,生意做得挺好,三十多岁。临街一个五间房子的大院子。村两委没有独立的办公地点,有什么事直接在王树军家里商量。
我和乡长杜林伟来到王树军家里,副乡长刘玉挺和计生办副主任朱庆祥等人都在,杜林伟便坐下来听王树军的汇报。这个村子计生罚款完成了三分之一,提留完成了三分之二。有几户未交提留款的是老弱孤寡,有一家小卖部,村两委平时赊酒赊烟,想用提留款抵顶,剩下的十几户,大都是老支书王老五的亲戚,嫌地块水电条件不一样,收成不一样,按亩数平均收取提留款不合理,拒不缴纳。计生对象大都躲出去了,根本找不到人。王树军着急的说,杜乡长,这些人大都跟王老五有关,明显的对抗村两委,对抗乡政府,必须杀鸡给猴看,不采取措施,今后的工作没法开展。
杜林伟脸色凝重,说,这样吧,下午调集派出所、司法所和南片所有包村人员,从计划生育对象开始,不交罚款的带人,抓不到人的抄家具粮食,家里已经搬空了的拆房子,务必改变王庄村的现状。司机开车现在回乡里召集人马,下午两点集合。
已经中午了,王树军安排村会计去买烧鸡、下水、花生米和酒,在家里吃午饭。他问杜林伟,杜乡长,小卖部里只卖两种牌子的酒,夜郎村和全兴,喝哪一个?杜林伟说,简单点,随便吧。
大约一袋烟的功夫,村会计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说道,王书记,“大白鹅”看见我买了酒和肉,便破口大骂,跟到你家门口来了。杜林伟便问怎么回事?王树军说,“大白鹅”是原支书的媳妇,年长一辈,平时霸道惯了,是个泼妇,我去看看。我和朱庆祥等几个乡干部一起随着王树军走出院子。
大白鹅是一个老年妇女,白白的,胖胖的,正屯着肚子跺着脚骂:一群王八揍滴,酒肉都灌倒狗肚子里了,整天吃的脑满肠肥,说人话不办人事。王树军走过去问道:大白鹅,你有什么事直接说,别在这儿骂黑街。要骂去你家里骂。大白鹅毫不让步:哦,你吃饱撑的,我没事骂着玩,挨你头青蛋肿了?见过捡钱捡物的人,没见过捡屎捡尿捡骂的玩意。王树军说,大白鹅,你奶奶的骂人,小心我扇你。大白鹅丝毫不让,骂道,当个鸡巴操的干部成事了,动我一下试试。这时,朱庆祥从腰里掏出一副手铐,冲向大白鹅,喝道,谩骂乡村干部,扰乱工作,拷起来带走。我和几个乡干部冲过去把大白鹅围起来。
大白鹅慌了神。这时,几个围观的群众把朱庆祥劝开,有的说,算了吧,别给老百姓一样,别跟妇女一样见识。也有的说,大白鹅太不像话,人家乡干部包村也不可能背着锅来,她男人当干部的时候也不能让乡干部饿肚子,大白鹅太过分。
中午我们吃饭的时候,快一点了。
十七
乡村干部加上派出所、司法所人员,大约三十多人。先拿大白鹅嫁到本村的侄女开刀,大白鹅的侄女生了两个闺女,现在又怀了孕,两口子不知躲哪里去了,从没交过罚款,而且娘家婆家父母均躲了,乡村干部分成两组,一组负责抄家里的东西,拆房子,一组负责用三轮车运到乡政府,司法所负责对当事家属劝阻劝离,派出所负责抓闹事人员,副乡长刘玉挺任现场指挥。
大白鹅的侄女家是新盖得砖房,红铁门上着一把大铁锁。刘玉挺近五十岁,头发花白,中午喝了些酒,衬得脸红红的,他喊了一声,把锁砸掉。早有人拿了斧子,咔嚓两下,把锁砸开了。众人进了院子,撬开北屋的房门,把正屋摆放的方桌、椅子、立柜、缝纫机、电视、电风扇一股脑的搬了出来。王树军招呼一声,几个村干部和朱庆祥等人提着铁锨上了房,不一会儿,新北房上挖出两个大洞。
这时大白鹅和几个妇女冲过来,大白鹅脸色由白变成了绿,大骂着,你们这群王八揍的,破门拆房,断子绝孙,不得好死。随手摸起一块砖头,砸向附近的民警。几个民警冲上前,有人拽住了大白鹅的头发,有人在大白鹅的腿上踢了一脚,大白鹅咕咚一下趴在地上,连拖带拉,塞进吉普车里,把大白鹅带去派出所了。剩下的几个妇女看阵势不对,悄悄的溜走了。
第二户家里穷的一无所有,土炕上铺着几床的被子,方桌破旧的好像一碰就散掉的样子,不过墙上贴满了学生的奖状,上面写着奖给红花少年,奖给三好学生。大人早不见了踪迹,一个女孩看护着两个孩子在家里玩。看到好多人进来,女孩眼神茫然的不知所措。王树军向副乡长刘玉挺汇报,这一家条件差,家长躲了,剩了几个孩子在家,怎么处理?刘玉亭沉吟一下,说,我刚看了,这家太穷,不过西屋有玉米小麦,搬走几口袋粮食吧,算是处罚,过后想法抓住孕妇做引产,唉,家里这么穷,还要生这么多孩子,这家人想什么呢
整整一个下午,拆了一处房子,把六户计生对象的家抄了一遍,两辆三轮车来来回回拉了六次,乡会议室和车库了装满了家具家电和粮食。剩余的十多户主动找到王树军,要求立即上缴计生罚款和提留,任务基本完成。
晚上王树军说什么也要请客,乡政府旁边有一家酒店,摆了四桌,大家敞开了喝。王树军逐桌每人敬了三杯酒,不一会儿,整个人左右摇晃,站不稳了,舌头根硬了,说话也不利索了。喝到最后,不见了王树军。众人找啊找,最后在酒店院子的角落里,发现了他。王树军趴在地上睡着了,旁边吐了一大摊。不知哪里来的一条狗,正舔着他吐的东西。
酒席散了。众人准备回机关。副乡长刘玉挺喝醉了,拉着我的手不放,一直感叹,人生太短,如白驹过隙,转眼一切成了过眼烟,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春宵一刻千金价,我道千金买不回……何以解忧,唯有酒精,酒是粮食精,越活越年轻,咱哥们瞅机会再喝……是金子就有发光的时候,好好干,天将降大任,必须先喝醉……
杜林伟笑着说,刘老夫子,咱们回机关,我那里还有新买的龙井,咱们回去边喝茶边聊。刘玉挺说,杜乡长,什么事我都听你的,今晚我就不听你的,我坚决不回机关宿舍,今晚我要回家去住。他搂着我的肩膀,说,俺媳妇昨天把腿摔肿了,孩子在外地上学,你嫂子没人照顾。少年夫妻老来伴,执手相看两不厌,照顾媳妇是第一要务。
我们都劝他,喝酒了回家不安全,还是在乡机关宿舍住吧。可是他吵嚷着回县城,不等我们说完,他骑上自行车走了。
吉普车送王树军去了。杜林伟安排我和朱庆祥一起,骑自行车跟随刘玉挺,把他安全送回家。
刘玉挺真的醉了,一辆卡车开过来,灯光刺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刘玉挺从自行车上下来,抬起车把,冲卡车喊道,你他妈没长眼啊,轧死老子算了。
他的家在县城的一个角落,三间平房。周边围着几座高楼,他说什么也不进家,一直冲周边的几座高楼嚷嚷道,这两座高楼到底是谁的,是你的,你能把我怎么样,不是我的,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反正人活几十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有酒有肉,有儿有女,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我的颓废人生(之六)】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送进家。回到乡机关已是夜里十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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