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守望者

村口的守望者


1980年代,宁杭公路不宽,只有两个车道,车子也不多,偶尔一辆卡车或者客车笨拙地驶过,接着是很长时间的安静。柏油的路面,赤脚走上去热辣辣的,最热的时辰,有些路段的路面会被晒化,车子开过去,痕迹留下,如同在泥地上走过。公路的两边种了一排白杨树,高大的树干、浓密的枝叶,夏日里为路人留下了一条清凉的走廊。白杨树的叶子很大,春天发芽、夏天长大,秋天枯黄飘落,冬天只剩下萧瑟的枝干。暑天,小孩子会在枝叶间寻找知了,然后用融化的柏油粘在竹竿头上,去粘树上的知了玩。公路就这样穿过县城、小镇和村庄,跨过江南密布的河流,依着沿途的山势拐着弯,蜿蜒着一直地延伸,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通到哪里去。

我们村庄就在这路的东面,从公路下来一百多米就可以进入村里。进村的路有三四米宽,可以足够容一辆拖拉机进出,碎石铺就的路面坑坑洼洼,路边歪歪斜斜种着一些柳树,村口靠公路的那颗特别大,长的并不好看,树干很粗,但高处被雷击打断,新长出来的枝条稀稀疏疏,这棵柳树是村庄的标志。

每个周六的傍晚,在村口那棵柳树下,我都会看到一个身影,他白皙微胖,中等身材,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的眼睛,头发不多,却梳理的很干净,分在一边。他在村口来回走动,注视着公路的远方,目光所及有一座公路桥,汽车刚到那里的时候还只是一个黑点,每每黑点出现,他便会走上公路,然后不再走动,叉着腰目不转睛地看着由远而近的汽车,当车子走近,他便又退回路边一点。看不到车子的空隙,他也会与偶尔路过的村民闲扯几句,但目光很快又会回到路的远方。村里人都知道,他是在等县城上学的儿子回家——这是他最钟爱的小儿子。他的大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他的大儿子也已经上了大学,小儿子从小聪明但却考上县城的职业中学。从县城到镇上的车子经过村口,乘客如果到村里,一般会叫司机在路边的大柳树那儿停一下,但车子却没有一个准头,只能大致知道这个时候会经过。他的儿子周六放学后会坐这个长途汽车回家,有时候早,有时候会很晚。
【村口的守望者】
车子在淡淡的幕色中停在了路边,车门吱呀打开,英俊帅气的儿子背着行李下来,他殷勤地走上去,满脸堆笑,“回来啦!”。“嗯”,儿子冷冷地回应。他伸手要接过行李,儿子却避让开来,不回头地大步往村里走。他脸上全无尴尬,亦步亦趋的跟着,满心欢喜。儿子走的很快,也不与早已经吃完饭在门口场院上纳凉的村民打招呼,径直往家的路,他呼哧呼哧地跟着。“儿子回来啦!”,村民对路过的他喊,“回来了!”,他头也不抬地回应。暮色中,父子两一前一后,纳凉闲聊的村民又继续着之前的话题。

他与其他村民不太一样,他确实也不是农民。在村里,他是杂姓,入赘到村里成了上门女婿,靠着祖上传下来的秘方,他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村里的人对他的感情复杂,既爱又怕,爱他是因为他是医生,关键时刻可以祛病除痛,特别是他的祖传秘方,内服外敷对皮肤病特别有效;怕他是因为他是外姓而且戴着眼镜,朴实的农村人对戴着眼镜有文化的人有种莫名的恐惧。村里常流传着关于他的种种传说:如某家猪仔一夜之间都死了,某家庄稼一个晚上被人都给拔掉了,某家吃了他的药久病不愈… …,这些事件据说都是因为得罪过这位戴眼镜的张医生。村民当面叫他张医生,背后却叫他“张瞎子”,他的家在村子中间位置,三间砖瓦房,一米多高的围墙把院子围个严实,那个时代,村里很少有人修院子。所以他的家也如同他高度近视眼镜后的眼睛一样不易看透,院子里总有些神秘。

他小儿子初中的时候,“张瞎子”被抓去劳改两年。大人们讳莫如深,很少提及犯了什么事情。后来我隐约听说他偷了医院的药,但是也有人说他乱搞了女人。他被抓后,他小儿子的成绩一落千丈,从一个优等生退后很多,中考的时候没有考上高中,上了职业中学。虽然对于一般的村民,能考上个县里的职业中学,弄个“农转非”,毕业后能分配个工作,已经算是很好的一个出路,但是对于这个家里已经出了两个大学生的家庭,对于学业一向优秀的小儿子,显然是一种很大的挫折。那个时候他在狱中服刑,出狱后才知道家里的状况。

儿子到家后,院门便关上了。通亮的灯透过小窗,还有顺之飘出的鱼肉菜香,让人垂涎。由于是个医生,在劳改期间,他也没有吃太多苦头,并且由于立功被提前释放。出狱后,“张瞎子”到镇上开了一间诊所,生意不错,他们家的经济条件也大幅改善。但是失去的岁月并非你想补上就可以补上,碰上青春期敏感而叛逆的小儿子,由于父亲给他带来的屈辱,很长的时间也没有能原谅他。我上中学后,“张瞎子”一家也搬离村里,住到县城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村口柳树下,“张瞎子”叉腰、汗衫、短裤的背影,乘着晚霞如同一张剪影,多少年来似乎已经刻在我的记忆里面,挥之不去。

工作后有一次回老家参加一个饭局,席间身边有位老者,寒暄后问我:“你们村之前是不是有位叫张XX的医生?”,我比较惊讶,“是啊,你认识他?”。“是啊!”,他赞叹道:“他可是很了不起,他的几个儿女培养的都很不错!大女儿成了外交官,大儿子成了一个上海一个大型电子企业的董事长,小儿子成了市里面工商银行的行长,小女儿则继承了他们家的秘方,成了一个医生。”“是吗?!”,我附和着,暗自想:从一个农村能够把子女培养成这样优秀确实不易。“但是——”,我欲言又止。老人家看着我,接过话:“你是不是想说他劳改过两年?”。心思被看穿,我略感尴尬:“是啊!”。“这个事情我知道。”,我很感兴趣,望着老人家,鼓励他继续往下讲,“那几年农村刚刚开始包产到户,他不擅农活,地里主要靠他老婆一个劳力,虽然也帮着做,但经济明显跟不上。那时候他们一大家子人,两个老人已经不能做重活,其中丈母娘还长期生病卧床。关键是他的四个孩子都在读书,而且成绩一个比一个好,大女儿上大学,大儿子刚考上,没有办法了,实在没有钱供孩子们读书。所以他脑子发热,偷了医院的药去卖,交了学费… …”。

村口柳树下的那张剪影,越发清晰,衬在霞光里如同一张美丽的明信片。那似乎也是我的老父亲,他也有许多毛病、他也会犯错,他也会指望儿女成龙成凤,但是他最大的愿望也莫过于守望在村口,看着儿女平安归来!

2017年父亲节,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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