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荷痴大师

永别了,荷痴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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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天空下着黑色的雨,雨点像垂天的炮弹,砸在地上,粉身碎骨,炸成水花,水花是忧郁的蓝色,像是火焰舔舐大地,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接到荷痴大师生命垂危的消息,说是想见我一面,我就匆匆忙忙,赶过去了。由于有点慌张,路上摔了一跤,赶到荷痴大师家门口,半边身子,还湿漉漉的。其实,我跟荷痴大师并不熟,只是相识而已。
又一次站在荷痴大师全木质结构的二层小楼门廊,仿佛过去的,还遗留在潮湿的空气里,像电影一样,不停倒带重播。
荷塘幽深的角落,这个地方,是我经常来的,找了好久,才找到这样一个适合发呆的地方,是我一个人的独享。但是,今天多了一个人影,我吃了一惊。是一个老头,耄耋之年,头发稀疏,穿着定制的衣装,靠水很近,仿佛人已经倾倒,却被水托住了,凌波而立。我在想,我是救他呢,还是不救呢。因为,我不会游泳,如果老头真的投水自尽,我只好去喊人了,重要的是,现在不能惊动他。说不准,一惊吓,真就跳水了。我就站在老人不远处,安静紧张地等待着。
“这是你发现的吧。”
“嗯,啊,是的。”
“地方真不错。借借地儿,站一会儿。别紧张。”
借借地儿,哦,原来这么回事,不是来自杀的。浑身轻松了,才发现,由于紧张,衣服都快湿透了。从那,我们算认识了。
“我姓乔,住在这不远。都叫我乔老。”
当老头向我介绍自己的时候,我们坐在公园的木椅上,阳光,从繁茂的树叶间漏下来,大大小小的、硬币般的斑点,随着微风,在草地、小路上游走。
“我退了,没事转悠转悠。你发现的地儿,我找了好久,才找到,挺好。”
我笑笑,当然不错,这片湖泊这么大,能找到这么一个既安静,人迹罕至,又能目揽半湖景色的所在,耗费了我一年多时间呢。
“还行吧。”
“青年人,别谦虚。我是干画画的。”
“我是二流写手。”
从此,我的独享,变成了两个人的共享。每次碰到乔老,在湖边时,他几乎不说话,正好我也不爱说话。两个人,安安静静站在湖边,谁也不打扰谁。不过,乔老喜欢站得离水特别近,仿佛要投进水里。我们俩,像两只呆头鹅,伸长脖子,像是接受阳光的两株植物,在进行光合作用,我怀疑,我们俩会不会因此变成两棵树。
发呆够了,就去木椅上坐,随便聊两句,然后,去超市,一起购物,各自回家。
“青年人,到我家坐坐吧”
“嗯,行吧。”
两人走在道上,很像爷俩,不过都不大说话,像两只闷葫芦。到了乔老门前时,我有点儿迷糊,这不像是现代人,倒像是穿越了。竟然是全木质的二层楼,砖瓦也是老式的,不过,仔细辨认,能发现,都是新茬子,仿古的。
走在门廊,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是木质的呻吟,这声响和现在的夜色结合起来,将我从回忆里叫醒。
乔老躺在宽大的清式床,没有撤完的医学仪器、挂吊等,安静地挪置在角落,挂吊像是一个吊死的人,就着灯光,泛着惨白。一个自称乔老学生的男人,接待的我,说是乔老让把这些没用的,都撤了。进来卧室之前,大厅坐着两个人,一个中年男人,也是乔老学生,另一个,是老太太,自我介绍,是乔老的夫人,我认出来了,但是,是第一次见真人。记得乔老说过,早就写好了遗嘱,他和老伴死后,这栋建筑就捐献给国家,他们的遗体已经捐献了;死的时候,不通知儿女,儿女来参加葬礼就够了。
“乔老,我是老梅,来看您了。”自称老梅,当然有点想当然,这有点像,没资历的,总要加个老字,显得有气派,为此,乔老没少笑着批评我。
乔老听见声响,用力睁开眼睛,看见是我,冲我微微点点头。乔老还认得我!我差点哭出来。坐在床沿,握住乔老的手,像握住一根干瘪的树枝,温度和水分,正在一点点的流逝,我知道,乔老很艰难,估计是撑不过今夜了。我应该是离乔老最近的朋友了,别的朋友,是赶不过来了。我很荣幸,能送他最后一程。
乔老稍微用力,捏捏我的手,安慰我。他的呼吸,时快时慢,像我小时候拉过的风锨,呼哧呼哧,时断时续。快的时候,呼哧呼哧呼哧哧,上气不接下气,伴着吹哨般的啸叫;慢的时候,呼~哧—呼~哧,气若游丝,随时要断了一样。
“随便坐。”乔老指指沙发。回到第一次到乔老家做客的情形。
“喝什么?”
“茶。”我习惯性回答。答后有点儿后悔了,怎么能这么放松呢。
“就大红袍吧。别拘着。”
原来乔老看出我的不好意思了。后来就大红袍拐弯抹角问过乔老,怎么知道我喝大红袍呢。乔老解释,我比较瘦,喝绿茶不合适,又是北方人,绿茶肯定也不习惯。
乔老的客厅很大,不像客厅,倒像是图书馆,两边都是书。眼睛扫过书架,我像一只饥饿的狼,发现了美味可口的小羊,碍于牧羊人,无从下口。
“随便看。”乔老递给我一个放了大红袍的马克杯,自己端着的是绿茶。于是,每次去乔老家,成了看书学习会,乔老看乔老的,我看我的。乔老说,这四大排都看过了,现在看呢,是温故而知新,而且不断增加新书,过一段时间,可能要再买一个书架了。
一次,乔老说,新画了一幅画,要我看看。是画的荷叶和莲蓬,看了下署名,毛笔写的,瘦金体:乔叟。远看是国画,近看是油画,荷叶形神俱备,敦实,厚重,上了彩的,是鲑红,鲜亮,充满了肉感,极具诱惑力,像是要从纸上挤出来,搞得我一阵阵恍惚,精神很是亢奋,被荷叶攫住,拽进去,挣脱不出来。乔老卷起画,轻轻推推我,我才如梦方醒。心惴惴,好厉害的画。
后来,每次欣赏乔老的画,小心翼翼也没用,都是被推醒,没有一次例外。上网搜,发现,乔叟是国画大师,是美学家、设计大师、书法家等,终身院士,终身教授。人们送他一个外号:荷痴。他的画,每幅都是天价。躲在南方,没想到,竟然和我这二流写手小混混,成了忘年交。不过,乔老从来不提这些,渐渐我也就忘了他大师那些事,就顾着看书、赏画、喝茶、闲聊了。
“画的怎么样?”乔老竟然征求我的意见
“妙,棒极了!”
“不够实在。”
“嘿,就觉得一认真看画,就被迷住了。心里有团火,哄哄烧得厉害。”
“好,好,孺子可教也。”乔老扑掌大笑。我心里想,啥意思呢,没听懂,又不好问。不过,赏了这画之后,有一个好处,这我没告诉乔老,实在不好意思。这个好处呢,就是我忽然性欲勃发,焕发了第二春。年龄大了,对性欲要求低了,夫妻之间就有点儿不合拍,老婆是四十如狼,欲求不满,我则力不从心。中了荷叶画的毒之后,每每行房事,则兴趣盎然,老而弥坚,搞得是地动山摇,老婆惊声尖叫,观音坐莲,喜不自胜。碰见隔壁的小两口,经常偷偷背着我,指指点点,在电梯里议论,这老梅吃什么神药了,这么神勇,比我们都猛。
别人不知道,乔老画的那荷叶,敞开心看,越看越不像荷叶,更像是女人的翘臀。因为很多人,看到的是网上的,不是原画,也静不下心来,所以感受根本就不深,不震撼。也许是在乔老家,气场足的缘故,一看画,就入画。
画里面的荷叶,有迎风招展的,有细雨蒙蒙的,有夕阳下安详的,有月光里流淌的,有雨后清新的,有狂风雷电的,有雾里飘摇的,不管如何变幻,都是坚韧的。能感受到,有鲜红的血液在荷的叶柄流动,呼啸而过,是生命在涌动,在呼喊,在奋争。细小的,吱吱有声的,尖叫着,汁液携带着营养,冲上叶片,闪着荧荧的光辉,再携着制造出的营养,输往水下的根茎。叶片,肥大,优美,曲曲折折的线,裁成完美的弧线,禁不住血脉喷张。
我想说的是,看着这幅画,谁也别挡着老子,老子现在就要撸管,高潮迭起,机关枪一样射满荷叶,精尽人亡,请把我埋在,莲茎下面。
“乔老,你的画,就只有荷叶么?为什么没有荷花呢,另外,莲蓬都是黑色的。”这确实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就喜欢画荷叶,荷叶美,荷叶有力,荷叶灵动。荷花有什么可画的,千篇一律。莲子是死的。”乔老喝了一口龙井,接着说。
“在没遇到老伴前,我什么都画,没有固定的对象,尤其擅长女裸体画,很多女模,排着队等着我画呢。直到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去大明湖畔,采风写生,遇到了来自北京,来旅游拍照的她,也就是现在的老伴。她在荷丛中,拍照,像是和荷叶融为一体,弯弯绕绕的曲线,一下征服了我。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就画荷叶了。”
乔老的夫人,现在也是著名摄影大师,全世界到处跑,一年也在家超不过一个月,整天去捕捉大自然的馈赠,奇怪的是,这没耽误两个人养育了一儿两女,而且都事业有成。
两个人,互不干涉,自己有自己的办公场地和交际圈,两人都是大咖,其乐融融。从乔老的叙述,和许许多多的笑开花的照片,就能看的出来。每年,乔老都来一次从南到北的荷叶旅行,有时候长,有时候短,从未间断。乔老去和我一起站湖塘,就是为了看荷。
伴随着了解多了,发现,乔老另外比较出名的画,是白银骑士,不过,画得比较少。我也只见过一幅,网上看的都没感觉。背景是草地,也可能是绿水,或者是天空,绿色的天空,那也是够怪的。骑士,站在一匹白马旁边,准备上马,手里掂着一杆银枪。整幅画,就是用白绿两种颜色,骑士的形象栩栩如生,面如昼日,眉如勾月,目似银星,雄姿英发,果真是天下霸唱,虽千万人吾往矣。
画过画都知道,画画很麻烦的,画成画好一幅画,没个一年半载的功夫,是成不了的,像这种上厚厚颜料的画,就更麻烦。
“乔老,这荷叶,颜色太华丽了。”每一次,都要感叹一番,乔老也不知道怎么想到的。
乔老笑了,眼睛都要眯起来,像是在享受某种宁静,回忆在静静流动。
“那该是什么颜色呢?”我一时怔住了,是啊,难道,荷叶只能是绿色的么?也许,在乔老的心里,荷叶就应该是红色的、橙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就是不能是绿的、黑色的,更不能是枯黄色。荷叶是鲜艳的,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
乔老,从来不画浮在水面的荷叶,都是挺立的,他说软趴趴,孱弱无力;也不画残枝断荷,老气横秋,跟自己八字不合。
一想到乔老再也不能画了,最重要是,再也不能一起看荷花了,就悲从天来。觉得今夜的雨,格外的湿冷,还正是热的时候呢。乔老安静躺着,并不让老伴陪着,怕是老太伤心,关于死的事情,两人探讨了七十多年,终于来到身边。老太也没有特别的悲伤,安静地接待,安静地等待死亡降临。
大概坐得有点久,我打起盹来。感觉有人拉我的手,对,是乔老,我还在乔老床头呢。
“来点白开。渴了。”乔老细弱地说,好像怕惊动了别人似的。
我悄悄站起来,去饮水机取水,两位学生,听见我的脚步,睁开眼,我示意安静。取了水,发现乔老太的门开了。
乔老太,头发挽起,轻摇慢步走过来,身着墨绿色的旗袍,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是一大片荷叶的造型,将乔太裹住,上面绣着晶莹的水珠。
“我来吧。”
这是我不能拒绝的。
乔太走进卧室,乔老看见,笑了,像个婴儿。
“老乔,这是你给我设计的,说是你死的时候,我就穿上。送你一程。”
乔太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平静,亦如平常。原来,绿色,是穿在乔太身上的,这也可能是乔老不画绿色的缘故。爱的颜色,在彼此的心里,在誓言里。
“好。”
乔太电动摇起床头,轻轻抱住乔老,给他喂水。
铛,铛,铛,铛,铛。
客厅的大摆钟,敲了五下,声音嗡嗡作响。
“真甜,天亮了。”乔老,喃喃自语,像是再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慢慢闭上双眼,永远睡在乔太的怀里。
有一根弦,在冥冥中,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噔,断了,再也接不上了。
是啊,天亮了,天还没晴彻底,已经发鱼肚白了。东方的雾气,在阳光的推动下,不慌不忙漫过林子,散布红墙青瓦,在屋脊上,打着旋,久久不肯离去,像是乔老对乔太的眷恋。
两棵荷绿岸边的树,现在倒下了一棵,他的名字叫乔叟,以后,就只有我这一棵了。一如既往的,我将在湖边,独自守护这片荷,写下荷痴的故事,直到我也倒下。
【永别了,荷痴大师】2018.3.28.15:58.南山.梅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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