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陷阱(醒世小说)

连环陷阱(警世小说)

王浴海


时间:1945年左右。
地点:呼兰河畔某村落。
事件:一桩愚弄者与被愚弄者酿成的不留任何痕迹的杀人案。
老谋深算者的欺世“杰作”!痴迷者的稀世悲剧!
把镜头拉向那个盛夏的深夜:一个恶魔出现了......



近了。近了。借着微弱的月光和星光,可以影影绰绰地瞧见,屋后那棵老榆树的树头了。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疯狂地拨动一个“搬搬倒”一样,他的心,狂摆起来。老榆树下,他的屋,那个摆着镶花炕琴的屋,此时,他的娇妻,那个过门不到二年、跟他相差16岁的娇娘们,会是歪倚炕琴,俏拥锦被,斜盼秋波,在等他吗?……那个可恨的俊俏后生......他的佃户福元子......他的娇妻的该死的情郎哥.....他打了一个寒噤,两只蛤蟆眼顿时喷出两道火焰,直射过去,恨不得一下子把老榆树下他的屋点燃。
他突地扬起马鞭,胯下的雪青马立时喷出一串响鼻儿,昂首,耸耳,刨蹄,甩尾,拉出奔跑的架势。可是,马鞭停在了半空,顷刻,戛然垂落,他翻身下马,把雪青马拴在路旁的树林深处。回转身,向老榆树下摸去。摸过苞米地,?过谷子垅,蹿进高粱林。露水,湿了他的大襟裤角儿,庄稼的长叶短叶,划着他的脸,打着他的眼,还不时把高梁的花儿,玉米的粉,抹他一头一身。被他惊起的蚊子,欢呼着从四面向他包抄。全不顾了,他朝前摸,摸,终于摸到了高粱地头。他久久地盯着老榆树,盯着他的屋,一双蛤蟆眼里,只有火光,火光。他侧耳听了听,扑来的是遍野开锅似的虫声。咕噜噜,咕噜噜,从屋前水塘传过来的几声蛙鸣,显得十分单调;汪一一汪汪一一几声拉长腔调的狗叫,又显得那么幽深。看样子,村落是睡熟了。他定定神儿,来个卧虎蹲裆儿,一跃,蹿到老榆树前,双脚点地,身子一纵,顺手抓住一个斜伸的树枝,身子腾空而起。顺势一摆,一下子翻过墙头,轻轻地落进了院里。他暗自庆幸,多亏十八九岁的时候,跟他以盗马为生的死鬼爹,走南闯北,落下这么一身好腿脚。自从三十岁上,拿着爹爹盗马的积蓄,跑到这西荒外,到而今,六七年了。置了房舍,买了田产,成了独占一方的小小土财神,百事顺心,这一手,还从来没露过呢!他摸到窗下,用食指蘸着唾沫,洇开窗棂纸,轻轻捅出个小孔,不顾一切地把一只蛙鼓眼放了进去。



天上,一块乌云遮住了上弦月。
放进窗孔的一只蛙鼓眼,所扑捉到的,只是一片漆黑。他急了,眉心痉孪一下,又用一只耳朵住了窗孔。
轻匀的呼吸声,还夹杂着忽而出现的嗷嗷待哺的娇声细气.......他的心,抖动一下,闭上眼睛。突然,里边翻动身子了,跟着又飘起一阵莺声:
“福元哥儿.....嗯,哼哼哼......带我走吧!”
“梦里还扔不下那个该死的福元子,臭婊子!”心头之火,忽地烧遍全身。
鼾声!那么粗,那么壮,男人!呵!福元的声气,是福元子!.....他堆坐在窗台下,双手抱住了头。他不愿发生的但也希望发生的事,终于,在意料中发生了。好哇,该死的福元子!他摸着房门,一拽,里边挂得紧紧的。洇开门棂纸,摘下挂门绳!......不行,门棂上糊着双层窗户纸,中间夹着麻道儿,还油了两遍,洇得开吗?就算洇得开 ,伸进一只手去,将留下多大个窟窿?......一点疤瘌结子不能留!......他的手触到了门轴,心里一亮,有了,端门轴!他熟练地端下门轴,侧身挤进屋里,悄悄地摸到炕前。一股浓重的酒气放肆地向他扑来,他打个趔趄。旋即,一双盗马贼的手,伸出去了,碰到了一个脑袋!一摸,哦,确实是福元的脑瓜碴儿!
福元吧嗒吧嗒嘴儿,翻动翻动身子,滚到炕中间。
他赶紧抽回手,伏在炕沿下,一动不动。炕上的鼻息声依旧 。他直起腰,重又摸去。炕上,咻咻的鼻息,伴随着粗憨的呼噜,竟是这么坦然。冤家,两个该死的冤家,不知怎样借酒发疯,呼天抢地呢,竟喝得烂醉如泥!一个恶狠狠的笑浪从他的心头滚上来,他轻轻蹿上炕,摸准福元的喉咙,双手死命地掐去,又飞身压住福元的胳膊腿。只一袋烟工夫,一个渴望爱情的年轻生命,就在盗马贼的铁钳似的大手下,悄悄结束了。



他摸出屋,端上门轴,四下瞧瞧,翻 墙过院,走了。他跃上雪青马,高举马鞭,背对村落,向北蹿去。水泡子,烂泥塘,荒草摊,秧棵地,向身后急速退去;远山,近树,伴着遍地虫声,扑面迎来。耳畔,是呼呼风声;眼前,是旋转的茫茫大地。他,仿佛腾云驾雾了。他想喊,他想笑,可是,喊不出声,笑不出来。“小蓉呵小蓉!”在心里,他一遍一遍撕咬着他的娇妻的名字,“这回,看你还能不能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乘小蓉爹得了绝症之机,拿“现大洋”买动了小蓉继母的心,用“贾宝玉成亲”的老法子,靠“蒙汗药酒”把小蓉抬到他的洞房里。为切断小蓉与福元子的情意,又略施小计,把那位性子有点“潮”、大福元七岁的晁姐嫁到福元名下。可是,情意如同江河水,切是切不断的呀!抢得小蓉身,却抢不来小蓉心呵!两个冤家背地儿又往来上了!他強按下心头之火,睁一眼闭一眼地挨着时日,终于,一条妙计形成了。他对小蓉说,有紧事,需要进城,顶损也得半个月的工夫。可是,出去不到五天,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叭!叭!在雪青马上,他甩出一个响亮的鞭花。马蹄得得,引出远近犬吠声声。他,从屯北绕到了屯南,堂堂正正地进村了。在自家门前,翻身下马,雪青马抖抖鬃毛,长嘶一声。



敲打院门的声音响起来了。先是徐缓,轻微,接着是急骤,紧促,最后,夹杂着几声呼喊。
屋里,小蓉从梦中被惊醒,一轱辘爬起来,摸到福元,使劲地摇着,急切地低呼:“福元哥,醒醒!福元哥,醒醒,醒醒呵!”最后,带出哭腔。可她的福元哥一动不动,这可怎么办哪?
屋外,急促的敲声和略带恼怒的低吼声,向屋里直灌。小蓉的醉意全被吓飞了,冲屋外喊道:
“听见了,等我穿好衣裳呵!”
屋外的敲门声和低喊声,渐渐小了下去。
小蓉想,得点个灯亮儿,叫院外那个死鬼知道我在穿衣裳。小蓉摸索着点亮麻油灯。一瞧福元,呵!脸色铁青,舌头半吐,死了!.......天哪!小蓉跌坐到地上。
屋外的敲门声,顿时急骤。
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神力,瘦瘦伶伶的小蓉一下子抱起福元,趔趔趄趄地奔到厨灶间,把福元埋到柴草堆里。回转身,平平气,哆哆嗦嗦去开院门。



屋门开了。院门开了。
“哎呀,咋这么大时辰才来开门?”
“你,敲得我......心绞磨烂的,找,找不到裤带了......不是说,去,去,半个月吗?”
“嗨,碰上一桩好买卖,急着回来取钱。你摸摸咱这雪花青,水洗似的,一出儿就是近百里呀!你喝酒了?......好大的酒气呀!”
“魏,魏,魏.......大哥,......我......冷,喝.....喝几口.....”小蓉极力压下不断袭来的颤抖,可是,哪里压得下呵!可怜的小蓉浑身抖作一团,牙齿咯咯直响。
“哎呀,瞧你,准是病了!怪我,怪我,深更半夜把你呼哒起来.....进屋,快进屋!”魏行义伸出爱抚的双手,几乎是把小蓉抱进屋里。屋里,麻油灯豆大的火苗上,跳动着一个小小的晕黄的光圈儿。这时,魏行义的尊容才显现出来。
一张并不烦人的脸,倒也白白净净。大嘴,厚唇,粗鼻,蛙鼓眼,肥耳,炸腮。整个脸型的构图,虽说不上灵妙,但却也勾抹得谐调,给人一种敦厚的感觉。只有那两个鼓鼓的、滴溜乱转的眼珠子,如何也掩饰不住其中的闪闪贼光的。但是,那挂笑的嘴巴,那绵软的语声,又常常给那闪闪贼光加点巧妙包装。
“小蓉呵,儍站着干什么,给我收拾点饭哪!”
“嗯......哦!哦......”小蓉一张秀美的脸,惨如白纸。她机械地应答着,抖抖地转入厨灶间。
魏行义 腾地从椅子上蹿起,一双燃烧的蛙鼓眼,急速地在全屋扫描......打开炕琴,掀开大柜,八仙桌下,扫上一腿......唔,没有?蛙鼓眼的火舌,喷向了厨灶间。厨灶间,小蓉正抖抖地一根接一根地划着火柴。
“小蓉呵,怎么连柴禾都点不着了?给我,你忙锅上!”
“不,不不,不用!”小蓉忽地站起来,牙齿打着颤,“魏,魏大哥,你,大老远.......回来......快,快,歇,歇着吧!”
“哎一一把饭整到嘴里,咱一堆歇着嘛!”魏行义点着灶火。小蓉慌乱地忙着锅上。一灶柴草烧光了,魏行义伸出铁烧火棍,向柴草堆慢慢插去......



啪嚓!小蓉手中的油碗掉到锅里,碎了。
“哦!哦!不碍事,不碍事。瞧你这手,抖得多厉害,准是感染了风寒。咱快收拾饭,完了就歇着。”
又一灶柴草烧光了。魏行义的蛙鼓眼一转,急回身,将铁烧火棍插向柴堆深处,碰到尸体。他甩开烧火棍,扒开柴草,夸张地怪叫一声,连连后退。
他的两只肥耳朵耸动一下,试图扫听扫听背后小蓉的动静。可是,叫他失望的是,怎么一点声息也没有呵?回身一瞧,呵!小蓉已经晕死在灶旁。
他把小蓉抱到炕上,先是扯耳低唤,接着掐鼻子按人中,一阵穷折腾,小蓉呼出一口长气,睁开眼睛,挣扎起身:
“好人,你是好人!让我去死吧!让我追福元哥去吧!”
“死?哼哼!那么容易?你这个偷汉子杀人的恶贼!到了阴间,得过七十二道鬼门关,上刀山,下火海,抽筋,扒骨,末了,掏出你的心肝,钉在地獄的告示牌上,万箭齐射!”
小蓉颓然躺倒:“那.....你,就.....把我送官......零割肉儿.......我,我也不怕......”
“送官?哼哼!零割肉儿,你捞不着!现下是满洲国,小鬼子当家,啥毒招子没有?凭这罪,得把你扔进蝎子窖毒蛇洞,让蝎子爬你满脸满身!让毒蛇,缠你里三圈儿外三圈儿!”
“呵一一一”一声惊叫,小蓉又晕死过去。
一阵扯耳捏鼻之后,小蓉又苏醒过来。
“小蓉呵小蓉,马,有失前蹄的时候,人,有跌倒的日子,你我夫妻一场,人没缘,事儿还有缘呢,天大的祸事我担着!从前,你骂我,挠我,咬我,背着我跟福元扯,我不记这笔账......”
小蓉缓缓睁开眼晴,两道瑟缩的目光,投到了魏行义努力作出的苦脸子上。哦,没有凶气,没有怒气,全是和气.......
魏行义掀开大柜,翻出过年祭神剩下的黄仙纸和供香。在灶王爷的神位前,插上供香,点燃。然后跪下,点着黄仙纸。长揖,接着,捣蒜似的磕头,念念有词:
“念我妻口嫩无知,触犯天条,有灾有祸,降在弟子身上吧!我替我妻承担一切祸患!灶王爷爷,灶王奶奶,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小蓉闻声,挣扎爬起,歪歪斜斜挪到厨灶间。看到这种情景,不由得叫了一声:“魏大哥!”
一对泪珠,从小蓉的杏仁眼里滚了出来。


魏行义慌忙爬起来。
“哎呀,小蓉,怎么下地了?快上炕躺着!”
他连拥带抱,把小蓉推到炕上。
“别沉心了!来年八月十五咱再杀口还愿猪,管保阴间那头没事!阳间这头嘛,我自有安排!”
魏行义扛起死尸,投入茫茫黑夜中。眨眼之间 ,出现在距小村半华里的瓜地旁。微明中,看得出,贴地的张张绿叶,已经遮不住遍地的蛤蟆酥、金道子、顶心红、黑牛腿、白糖礶儿.......浓郁的瓜香,随着微风,向四处飘散,令人迷醉。
这是魏行义的一块一垧见方的瓜田。一条毛毛道儿从中间穿过。北边,种的西瓜;南边,种的香瓜。香瓜地,每隔三四米种两行矬巴子,高粱。整个瓜田,被隔成一方一方的,好不齐整!瓜田左边,种的黄豆;右边,种的萝卜,不给偷瓜人留有一点藏身之处。毛毛道边,萝卜地里,座落着一个能容两三人的瓜窝棚。看瓜人是四五年前从关内逃荒过来的一位小山东。原来是个干干瘦瘦的半桩伢子,转眼间出息成了膀大腰圆的山东大汉,是个叫魏行义喜欢得不得了的扛山下田的苦力,看家护院的好帮手。这二年,小山东时常嘀咕算算这些年的工钱,想到外边闯闯。于是,怎样拴住小山东,就成了魏行义的一块心病。这小山东,生性憨直,脾气属二踢脚的,沾火就蹦。
“烈马蛮牛,不打不上套!今个儿,叫你尝尝魏大哥的鞭子,哼!”魏行义心里嘀咕着,爬到了离瓜窝棚不远的香瓜地里,影在一行矬巴子高粱下。他把死尸慢慢推出高粱趟子,然后,贴着地皮儿,伸出身子,把死尸摆弄成弯腰摘瓜的样子。他悄悄地退了回来,爬着绕到瓜窝棚前,趴在黄豆地的垅沟里。
瓜窝棚的柳条门虚掩着,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栽楞栽楞肥耳朵,隐隐约约听到里边嗤嗤呼呼的酣睡声。抓起一把泥土,飒,飒,朝柳条门扬去。他侧耳细听,里边翻了个身子,打个把式,吧哒吧哒嘴,又嗤呼上了。魏行义暗骂一声,又抓起两把泥土,狠劲抛向柳条门。过了一会儿,柳条门突地被撞开了,伸出一个大方头。大方头压低声音喊:“喂一一偷瓜的伙计,快走吧,别叫魏掌柜撞上一一”大方头缩了回去,柳条门关上了。“奶奶个X的!”魏行义咬牙切齿地骂道,“等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顺着垅沟摸出七八块大泥疙瘩,爬到一趟子矬巴子高梁前,啪,啪,连续甩了出去。泥疙瘩撞击高粱叶子、杆子的声响,老远听去,就象几个人在高粱趟子里奔跑似的。
柳条门啪地被踹开了,方头大汉端着一杆老台炮,拱出瓜窝棚。“你娘的,摘两个就中呗,还糟蹋上了,成心砸俺的饭碗呵!”大汉弓腰,贴地往还处一瞄,“呵,黑影,还摘呀?你娘的,老子瞧到你了!”黑影一动不动,小山东火了。“娘的,俺冲你头顶的天上放一台炮,看能不能吓出你一裤兜子屎,叫你装蒜!”小山东顺过台炮,扳开扳机,伸出二拇指一勾,哐,随着惊天动地一声响,一团火光扑向了黑影的上空。小山东揉揉眼睛,一瞄,黑影还在!蹑手蹑脚绕过去,上去就是一脚。黑影倒下了,小山东往起一拎,“呵?没气儿了......俺就是想吓你一跳呵,你咋连气儿都没了?呵?你娘的,纯心坑俺哪!......这可咋好哇?......埋!.....可,谁家的人能不找啊?埋得住吗?.....跑!对,撒丫子......不中!俺一跑,馅儿就露了,画影图形,还能逮不住吗?......嗯,给他老魏家看瓜.....又不是有意伤人.....出了人命官司,他能不管吗?对!找魏掌柜!”
小山东把尸体摔在地上,直奔小村落。



魏行义早已潜回家中。小蓉支撑身子为他收拾了一桌饭菜。小山东动身时,他正美滋滋地捏起了酒盅。
“放心吧,小蓉。阳间这头,也没事了!若是信不过你魏大哥,等会儿就叫你瞧瞧阳间的替罪老哥儿!”
不一会儿,窗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老哥儿来了。”魏行义下地出屋,顷刻,把小山东领了进来。小山东嘴唇哆嗦着,牙齿打着颤。半天,挤出一句话:
“他,他娘的......出,出,出人命了!”
魏行义故作惊讶地突然跨上一步:“啥?”
“俺,俺,不是有意的,寻思......冲天上,放,放一台炮.....哪知道......他娘的,是个泥捏的!”
“准是吓死的!死的是谁?”
“俺,俺,也没,没他娘的......看呵!”
“你他妈的真是屁眼大掉心!”
啪!啪!魏行义左右开弓,猛抽小山东大嘴巴子。一一这打的其实是小山东的放纵偷瓜。
“还打呀?俺,俺这胳膊腿若是一动弹,就够你养一年的了,掌柜的!”
“打是亲,骂是爱,知道不知道?在我跟前呆一回,我能忍心瞅着你去吃枪子儿吗?走,看看去。”
小山东跟着魏行义跨出屋门,径直向院门走去。魏行义一把拽回小山东。“怕东西两院不知道咋的?从这儿走!”小山东尾随魏行义翻墙过院,溜回瓜地,潜到死尸前。
“擦个亮儿,看看什么人?”
小山东哆哆嗦嗦掏出一盒火柴,划半天才划着。“福元!是福元!福元老弟!”小山东哽咽起来。
魏行义回身踹小山东两脚。
“你他妈的怕别人不知道?诚心要吃枪子儿?嚎啥?”
小山东立时止住哽咽:“这可咋好哇?”
“秦琼秦叔宝,是你们山东的豪杰,知道不?为朋友,他可以两肋插刀,有种!我姓魏的到世上为人,虽说比不得秦叔宝,可也不缺侠肝义胆。你若是看得起咱姓魏的哥儿们,来,你我冲南天门磕三个响头,来个瓜田两结义......”魏行义面向南天跪了下去,小山东也慢慢地跪在魏行义的身旁。魏行义念念有词:
“各方游神,各位大仙,烦请通秉上天大帝,下界草民魏行义,同小山东结拜为异姓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日后哪个变心,五雷轰顶,五马分尸......”
“魏大哥!”小山东爆发出一声压不住的哽咽。
魏行义双手扶起小山东:“兄弟,小声!请起!”
“日后有用俺的时候,吱声就是!俺这一堆一块全交给大哥!你说朝南,俺不朝北,你说掏龙肝,俺不掏虎胆!
“别说了,兄弟,算我姓魏的没有看错人。把死尸?给我,就没你的事了,来!”
魏行义扛着死尸走了。他拐弯抹角来到村后小树林,拿出半月前拣到的一根福元扎腰的绳子,挽个扣儿,把死尸吊在一棵歪脖树上。然后,溜到村西头福元的破马架子前,伸手拽门,门,倒挂着。他四下瞧瞧,一个人影也没有。放心大胆地敲起门来。
屋里,晁姐在睡梦中被敲醒,忽地坐起:
“谁?报个字号!”
“我一一”屋外,魏行义极力仿照福元的腔调、声气说,“我是福元呵!快开门哪,磨蹭个啥?”
屋里,给福元留了半宿门的晁姐,一听福元的声气,立时火冒三丈:
“你个杀千刀的,垫车轱辘的,跟谁横?见天见深更半夜地回来,有理咋的?没心肝的,死到你小野妈那儿得了!你嫌乎我,我还嫌乎你呢!自打过门儿,跟你过一天好日子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法子就是了......你个没心肝的!”
这一阵劈头盖脑的臭骂,把魏行义骂得心里喜抓抓的。他学着福元的声气,又哀求道:
“好晁姐,饶了我吧,就这一回,往后咱俩好好过日子还不行吗?”
“你个瘟大灾的,遭天打五雷轰的,有那份心?那小骚老婆,把你的七魂六魄,勾到云南交趾国戛戛县去了!”
屋里的骂声越来越高。魏行义暗想,得赶紧煞缰勒嚼子,别惊动了四邻。他学着福元的声气,转怒道:
“到底开不开?你个二五不知一十的傻大姐!”
“不开!不开!有能耐放把火把房子点着!”
屋外,怒气又转成了抽抽噎噎的悲声:
【连环陷阱(醒世小说)】“再不开,我,我就去死,今生今世不迈这个门坎!”
屋里,骂声突高:
“死?死给谁看?你死了,我冲南天门磕十八个响头!”
在晁姐无休无止的骂声中,魏行义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个离村二三十米远的破马架子。



魏行义一觉睡到大天实亮,睁开眼晴已是日上三竿了。窗上,满是不停晃动的棠槭树影。檐头麻雀噪作一团,突然,轰地飞了,传来敲门声。
“东家,东家!快起来看看吧,福元上吊了 !”
等到魏行义打开院门时,人,没了。他侧耳一听,从村西头福元破马架子那里,传来晁姐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叫。这时,他想起了小蓉,小蓉哪里去了?寻到屋里,找到厨灶间,见小蓉纹丝不动地坐在大木墩子上,脸色惨白,目光呆滞。没有惊动她,返身出了院子,向村西迈动四方步。
渐渐地,晁姐的哭叫声数落声,越来越清晰了。
“福元呀福元,你咋就这样狠心呵,说走就走哇......昨下黑儿,我咋就那样混呵,不给你开门......就 为这,你寻了短见......我肠子都悔青了......屈死的鬼呵,你抓我的魂,勾我的命吧......”
魏行义拨开人群,来到死尸前,掀开盖在福元脸上的破布,瞅了瞅,从蛙鼓眼里挤出几滴热泪:
“可惜!可惜!水葱似的一个小伙儿!”
他又回身对晁姐说:“活人要紧,别哭坏了身子!得想法料理后事呵!”转身对一个半桩孩子说:“小六子,到我家东院的账房,让他们给我送来20块现大洋!”
晁姐止住了哭声。魏行义里外张罗。
“二木匠,赶紧领人椽料子去!哎呀,你在这呀,贺打头的,快叫上几个小半拉子打墓子去!回头都到我家西伙房,我管饭。”
账房先生送来20块白花花的现大洋。魏行义掂在手里,送到晁姐面前:
“给你,快给福元张罗几件入殓衣裳,剩下的你先对付度日!乡里乡亲,收下姓魏的这点心意吧!”
晁姐惊愣半晌,给魏行义磕了几个响头:
“来世我若是托生到富贵人家,先报答魏大哥你的大慈大悲!”
此时,小山东正蹲在离村不远的高梁地里,看到这种情景,禁不住鼻子发酸,两眼垂泪:
“大哥,你的大恩,小弟今世不报,来世俺他娘的誓不为人!”
小蓉隐在门后,影在院里,一直在偷听着着门外的动静。人们往来的议论,魏行义里里外外的张罗,都听得清清楚楚。为安葬福元,魏行义肯出血,一下子拿出20块现大洋,更是叫她的心颤了几颤。晚上,掌灯时分,当魏行义回到卧房的时候,小蓉破天荒地扑了上去,颤颤地叫了一声:
“......恩公!......”
迸出来的是两眶滚烫的泪。

(原载天津市作协《通俗小说报》200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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