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以后（7-9）
【二十年以后（7-9）】（七）
动脑子做科研，对于岳鹏宇来说主要是意识问题。她专业课学得不错，逻辑思维能力也还可以，一旦有意识地把这些知识和技能用起来，进步是相当明显的。多年以后，岳鹏宇自己也当了老师，她常常对学生说，被穆卿批评的那一天，是她做科研的起点。
然而另一件事却没那么容易了。岳鹏宇告诉自己，不要过于关注穆卿，也不要总跟别人聊起穆卿，但是她发现自己做不到。这根本不是她想怎么做，而是一种条件反射——只要穆卿在视线范围内，她的目光就会随之移动。好在岳鹏宇有越来越多的事情要做，自然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来考虑自己对穆卿到底是什么感情。
在穆卿的眼里，现在的岳鹏宇不仅是一名优秀的研究生，更是他的得力助手。岳鹏宇自己的课题难度不小，进展其实不太顺利，但是她一直在积极地思考和尝试，这令穆卿非常满意；几个低年级学生也由岳鹏宇来教他们基本操作，她带师弟师妹非常耐心细致，平时生活中也很关心他们，所以实验室的气氛非常融洽；另外还有一些事务性的工作，比如实验耗材的采购、危险化学品的管理，也都是岳鹏宇在负责。
正巧在这个时候，穆卿由于教学科研成绩突出，被学校破格聘为博士生导师。当他接到正式通知，知道自己今年有一个招博士生的名额时，第一反应自然是去找岳鹏宇。
穆卿快步走到实验室门口，见岳鹏宇正在给师妹讲解仪器的操作。他忽然愣了一下，猛地停住了脚步，在岳鹏宇和师妹都还没注意到他的时候就转身往回走了。在愣住的那一瞬间，穆卿想到，岳鹏宇对于硕士毕业之后的去向应该是有考虑的，他希望这个决定出自于岳鹏宇的本心，而不是被外界因素左右。穆卿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岳鹏宇心里占据着多么重要的位置，但是他明白，老师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学生。他如果在刚刚得知自己有博士招生名额的情况下直接去找岳鹏宇谈话，所表露出的情绪定然会影响岳鹏宇的选择。这天晚上，穆卿回到家考虑了很久，最后把学院关于博士招生的通知转发给了岳鹏宇，轻描淡写地附了一句：“如果想留下来读博，放暑假之前告诉我。”
在这件事上，穆卿还真是高估岳鹏宇了——岳鹏宇其实从来没有考虑过硕士毕业之后要做什么。当她的同学们都在准备着找工作或是申请出国时，岳鹏宇仍然在实验室里忙碌着。岳鹏宇一直是这样：每到一个地方，每做一件事，都会全情投入，不怎么考虑将来。这可能与她小时候辗转多地的经历有关系，在每个地方都呆不长，下一步怎么走也不是由她决定的，所以她干脆就只活在当下。
第二天早上，岳鹏宇还是第一个来到实验室，照例先把仪器打开预热，然后坐到办公区打开电脑登陆了邮箱。“留下来读博？这么说穆老师有博士名额了？”岳鹏宇一边笑着喃喃自语，一边点击了“下载附件”。
“师姐，”这时研一的师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半个煎饼，边吃边说：“这周六我生日，咱一块儿去海边烧烤吧。”
“好啊，跟穆老师说了没有？”
“当然说了，穆老师也去。”
师弟狼吞虎咽地解决了那半个煎饼，从书包里拿出一沓文献。
“师姐，昨天你跟我说那文献我看了，有俩地儿没明白，能不能给我讲讲？”
“我看看，哪没明白？”岳鹏宇凑到师弟跟前，读着师弟圈出来的那句话。
她的电脑屏幕上，蹦出了“下载完成”的对话框。当然，被她暂时忽略了。
（八）
周六下午，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海边，与穆卿同去的还有他的妻子和6岁的儿子。师弟已经租好了烧烤架，正忙活着点火，却总是点不着。
“年轻人，点火是有技巧的。”穆卿走到烧烤架跟前，笑着拍拍师弟的肩膀说：“擦擦汗去，我来。”
果然，不一会儿就点着了。
不仅是点火，穆卿烤肉的手艺更是一流，于是每次集体烧烤，烧烤架、调料盒、啤酒就成了穆卿的标配。岳鹏宇坐在穆卿旁边，跟他一起喝酒烤肉，看着大伙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玩玩闹闹。
岳鹏宇的酒量估计也就是穆卿的零头，两瓶啤酒下肚，岳鹏宇开始兴奋起来，在穆卿面前的拘谨也消散了大半。平时聊天，一般是穆卿说五句话，岳鹏宇才能说上一句，此时，这个比例由五比一变成了一比一，最后变到了一比二。
“穆老师我再给你讲个事儿，”岳鹏宇从烧烤架上拿了串肉递给穆卿，继续说到：“咱们的从小文同学，有一天早晨跟我说，师姐，我昨晚梦见了我今天要做的那个实验的结果，然后我想了一晚上也没解释明白。结果中午的时候，这家伙又跑我这儿来，说，师姐你猜怎么着，我做出来的实验结果跟梦里是反的！”
“哈哈哈……”
两个人笑得正开心，穆卿的妻子领着儿子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穆卿，有吃的么？孩子饿了。”
“有，还不少呢。”穆卿迎上去抱起儿子，“小祎，想吃什么？”
岳鹏宇却突然觉得此时的气氛有些微妙，她分明感觉到了一丝不满、一丝厌恶。是的，穆卿的妻子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虽然动作非常轻，但还是被岳鹏宇捕捉到了。
回去的路上，师妹给岳鹏宇看她拍的照片。其中一张，穆卿正在仔细地往烤串上洒调料，岳鹏宇微微转过头看着他，微笑着，眼神里含着火一般的热烈。她被自己的这个眼神吓到了，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脑海中又浮现出穆卿妻子那微微一皱的眉头。趁师妹不注意，岳鹏宇偷偷删了这张照片。
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周一早上，岳鹏宇回复了穆卿的邮件，告诉他自己还是决定离开。这封不到一百字的邮件，岳鹏宇整整写了一天。即使穆卿什么也不说，岳鹏宇也当然知道穆卿希望她留下；而她自己，仿佛已经把心种在这里了，又怎么舍得走呢？
后来，穆卿推荐岳鹏宇去了大洋彼岸的一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师从穆卿的老朋友W教授。手续办得很顺利，岳鹏宇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她分明看到，穆卿的笑容里，藏着一丝落寞。
（九）
飞向大洋彼岸之前，岳鹏宇约文晓舟见了一面。
文晓舟本科毕业之后没有继续读研究生，现在已经在一个事业单位工作了三年。过去的这几年里，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并不频繁，大概是因为她们都很忙碌。岳鹏宇在实验室几乎每天都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文晓舟到了工作岗位上也有太多需要去学习、去适应的东西。还有一个原因，是文晓舟的家庭事务令她不胜其烦。文晓舟的父亲前几年从部队转业，在当地派出所当了民警。按说家庭团聚是好事，但可能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生活在一起，父母之间的小摩擦不断，文晓舟不多久就要扮演一次“救火队长”的角色。
此时两人坐在一家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窗外似火的骄阳炙烤着大地。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树叶纹丝不动地耷拉在树枝上，知了不停地叫着，仿佛在对这炎热的天气表示抗议。
屋里空调的温度很舒适，两人对坐着，桌子上摆着一个精致的乳白色花瓶，里面插着一枝粉色的玫瑰花，在淡黄色桌布的映衬下显得很娇艳。文晓舟轻轻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岳鹏宇则靠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她。
“怎么感觉时间好像在你身上凝固了一样，你怎么还是高中毕业时的样子。”文晓舟扬起头，笑着对岳鹏宇说。
的确，岳鹏宇这些年一直都是学生打扮，对化妆品、流行服饰什么的也丝毫不感兴趣。此时她穿着一件画着卡通图案的浅灰色短袖和卡其色的休闲七分裤，与这个欧式风格的咖啡厅显得有点儿不搭调。文晓舟则是在工作之后开始改变了穿着打扮，她的短发修剪得精致了许多，搭配上棕色的单肩皮包和白色的小衫，显得沉稳却不失朝气。
与高中时比起来，现在的文晓舟健谈了许多。她聊着工作中琐碎而有趣的事情，聊着人情世故的纷纷扰扰，聊着下了班去练瑜伽、学茶道……文晓舟讲的许多东西都是岳鹏宇几乎没有关注过的，若是换了其他人对她讲，她可能完全听不进去。此时的岳鹏宇虽然是饶有兴趣地听着，但还是觉得文晓舟说的这些事情似乎少了些真实、少了些热情，像浮云一样轻飘飘的。她觉得自己还是喜欢“work hard，play hard”的实验室生活，每一刻心里都是踏实的。
几天后，岳鹏宇踏上了异国他乡的土地。在那里，她将继续她的实验室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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