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客乡人

第一部
鬼火与鬼

“哧”一团微弱的火花燃起,怪魑的跳动,迅速地弥漫了黑暗中这有限的空间,昏黄的光亮漂白了四壁。
那是一根火柴。
火光下一只干枯瘦长的手缓缓的向前伸展,在桌上摸到一盏煤油灯,拿开灯罩,将火花传递到灯芯上。
灯光在欢快的跳跃中,逐渐亮起来,那只干枯瘦长的手又缓缓地把油灯罩好,隔离了燃烧的世界。
静寂的如死去般的世界里,传来悠长刺耳的声音,听得出那是有人坐在一张藤椅上,而也许是藤条的张力到达了极限,痛苦地发出延展的呻吟,泄愤似的吐出自己的抱怨。旋即,时空又落入静寂的死灰,湮灭了生命的气息。
良久,“嗞”一声响又划破沉默的时空,一个身影站立起来,踌躇地停在那儿,然后转身,缓慢地向屋的一角走去。
屋的一角是一个简陋的厨房,灶台上方的墙壁已被炊烟熏得在灯光下泛着黝黑的颜色,勾画出一副奇特的图画。灶台上架着一口锅,缭绕着苍白的蒸气,从锅盖边的缝隙中徐徐地冒出来,在空中织成一片雾帘。灶膛中的火焰猛烈地舔舐着灶口,映红了灶口前的地面,那里堆放着一些干柴和一只树墩做的木凳,偶尔有火星飞溅出来,迸落在柴堆中,通红的木炭,很快就冷却黯淡下来,消失在其中,找寻不见了。
身影在木凳上坐下来,向烈火燃燃的灶膛中抛入一根干柴,然后从凳旁拾起吹火筒,鼓足力气吹起来,火焰便愉悦地摆动着身子,争先恐后地奔向灶膛深处而去了。
身影就这样猛劲的一下一下地吹,鼓起的腮颊渐渐红润,鼻尖也渗出密密的汗珠,但他的眼睛却始终凝望着抽搐的火蛇,仿佛要把内心的烦闷不满统统吐露出来似的……
空气就这样陷入似梦非梦的意境之中。
过了很久,身影突然站起来,好像从梦中醒转过来似的,才发觉柴已燃尽,忙匆匆填入一根,揭开锅盖,蒸气顿时铺天盖地地扑面而来,而水已滚烫地开了。



今晚月色很美。
黎广庭小心得赶着夜路,路很难走,半腰高的芦苇滩中只开辟出极窄的一条道来,两旁的芦苇和风“沙沙”的哭泣,融入入睡的天籁,听得她心中发怵。
她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她走它亦走,她停它亦停,她时常急促的转过头去,身后却空空如也,只有影子与自己形影相吊。黎广庭喘了一口气,抚抚胸口乱跳的心,加快了脚程。
夜空没有一片云,一轮下玄月在这一碧无际的苍穹中航行,孤独清冷地把它的光辉洒下来,芦苇滩上便染了一层银白色,像大海似的掀起层层微波。
夜睡了。
对黎广庭来说,路,今晚是无限的漫长,她在心里暗暗抱怨这该死的路,为什么总也没有一个尽头。

先前她是没有这种感觉的,那时丈夫还在,她还有一个温馨甜蜜的家,虽然日子过的很贫穷,她的心头却是无限的幸福。每当去柳菁家串门,走这段夜路时,一想到自己丈夫魁梧的身影,她总能克服一切恐惧。在她看来,跳过几条小水沟,紧跑一会儿,再越过一个土丘,转一个弯,柳菁的家就近在眼前了。

原先她是不经常去柳菁家的,因为那时心里总有个心爱的人在牵挂,但自从死了丈夫,没有了依靠的港湾,总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在寂寞中打发岁月,于是她想到了柳菁。

柳菁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两人总是相互倾诉生活中的琐碎和烦恼,现在她去柳菁家逐渐多起来,隔三差五地跑去。柳菁的丈夫是厂里的技术员,每晚都要工作到很晚,有时甚至通宵达旦,柳菁确实也需要一个人陪她说说话,打发夜里漫长的煎熬。

柳菁希望她能搬来同住,于是两人不谋而合。柳菁儿子在城里上学,早就搬到老阮父母家去了,她们就把老阮赶到儿子的房间里去了,从此划分了男人跟女人的世界。两个房间的门也成了不能轻易逾越的国界,因为门的那边毕竟还有一个不属于他老阮的女人,进入前必须喊声“报告”,得到夫人的允许才敢进入雷池一步。也多亏老阮是一个以事业为重的人,才不计较这种分居两室的夫妻生活,难怪很早就落下了一个“老软”的外号。

黎广庭的丈夫英年早逝,没有给她留下一儿半女,也没有多少家当,倒是她丈夫生前爱看书,收藏了许多书籍,包括一些迄今早已绝版的图书。柳青在报社工作,常写一些社论之类的文章,需要翻阅大量书籍,黎广庭就承人之美经常拿一些书给柳菁。最近报社让她写一篇关于时事论英雄的文章,必须查找历史上有关这方面的论文,于是不得不又麻烦黎广庭回家翻找丈夫留下的书籍,才使得她不得不再次走这段夜路。
就这样背着包袱,一路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地向前走着。在一个拐弯处,黎广庭抬起因为害怕一味低垂的头,无意识地向四周顾盼了一下,却就此惊愕的合不上嘴了。她突然发现就在这个拐弯处,有个豆大的火光在芦苇滩中忽明忽暗,在苇穗的摇曳下,像一个怪兽的独眼,散射着诡异的恐怖。
即使把黎广庭惊恐得微微有些战栗,她一时也没有要赶紧离开的意思。女人就是一个奇怪的动物,越是神秘好奇心就越大,哪怕危险迫在眉睫,她也会在危险到来之前尽量打探清楚,以满足她们的好奇心。
黎广庭是一个女人,她当然也不会例外。
她尽量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拨开芦苇轻轻地移动脚步,向火光的方向靠近。渐渐地,她逼近芦苇滩的边缘,透过稀疏的苇杆,已经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滩外的一切。
朦胧中,她看见一堆火嚯嚯地燃得真旺,在火的映照下,隐约有一个身形,他袭一身灰白的衣服,正在挑动着火堆,那火焰就蹿得老高,照出他乱蓬蓬的一头毛发,就像乱草堆般的茂盛。
黎广庭尽量屏住呼吸,把视线移开向四周眺望。她发现在他身后不远处有许多蒙古包似的东西,凌乱而有序的排列着,黑压压的一片。这让她激动不已,今晚回去又可以向柳菁炫耀自己的惊人发现了。为了看得更真切,她努力擦亮眼睛,重新投去目光。呵,果然看的清清楚楚,那是……
妈呀!她突然惊觉的变了脸色,原本就小的眼睛瞪得硕圆,喉咙一响,就要喊出声来,亏她手快捂住嘴巴,掉头向来路没命的跑去,跑远了,才传来她凄厉的叫声,“妈呀,闹鬼了!”
那声音划破长空,在夜里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因为她刚才突然想起,柳菁曾告诉过她,芦苇滩外是一个坟场,那她看到的,不正是鬼火与鬼吗?




柳菁家亮着灯,灯光透过毛玻璃微微照亮了窗外一小片地方。
外面是秋风瑟瑟,一片萧条的景色。
老阮刚回来,他一面脱下外衣,凑近炉火取暖,一边急不可待地向柳菁讲述厂里斗争的近况。柳菁瞧着丈夫日渐消瘦的面容,一阵心酸,忙起身倒好洗脸水,又揭开倒扣的碗,看看热过两遍的饭菜是否又凉了,这才注意到丈夫在说一个姓杨的老工人。
“怎么他给揪出来了?”柳菁要去再热一遍,老阮却等不及了,接过碗猛扒了两口,“今天早晨有人贴了他的大字报,恰巧不知从哪儿闯来造反的红卫兵,就把揪斗的人都召集到工房旁的大棚里,把他押上台去批斗,还给他带上尖顶高帽,说他是牛鬼蛇神、苏修特务。随后又给他挂上木牌,押着他去游街,老杨忍受不了群众愤怒的辱骂,走到一口水井,趁人不备跳井自杀了。
老阮恨恨地吃了两口饭,柳菁这时正在打一条围巾,听得正兴起,便催促道:“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可气的是,揪斗的人一哄而散,那伙红卫兵,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谁也不肯去理会井下的冤魂,倒是我们几个老同志一起帮忙把他打捞上来,草草埋了!”老阮显然是饿坏了,说话间碗就见底了,柳菁起身给他盛满饭,放在桌上说:“真是草菅人命!”“可不是麽!”柳菁听得怒火中烧,气呼呼地坐下来说:“我要写一份材料上报,我就不相信没有王法了。”
老阮一惊,忙放下碗筷,坐在她身边劝道:“你小声点,别让别人听见了”,说完走到窗边拉上布帘,又回身坐下,“你可别干傻事,这阵风马上就会吹到你们报社去的,人家躲都来不及,你还自陷其身。”老阮知道柳菁的脾性,说一不二,就忙劝告一番。岔开话题说:“你还没吃吧,来,一块儿吃吧!”
柳菁持意不肯:“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饭呀?”老阮却死缠烂打,先是承认错误,说扫了大家的兴,不该说,见不灵,突然说:“你头上怎么生了这么多白头发,我给你拔了”,说完真动手去拔。柳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娇嗔地拍一下他的手背,推开他,自个儿去大衣柜镜前照着说:“都拔了,岂不成……秃子了”。说话间把鬓角的一根银丝拔下,又发现一根,手却够不着,便招呼老阮过来帮忙。
老阮说,“都拔了,岂不成秃子”,嘴上很不卖乖,还是走了过来,拔下了,突然盯着镜中的柳菁发起呆来。柳菁正在拨弄自己的头发,从镜中发现他痴痴的样子,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刚想转过身去,老阮原先扶着她肩头的双手,蓦地环抱住她,这样柳菁刚好实实贴贴地钻进了他的怀抱。
她一惊,像怀春少女般绯红了双颊,只温存了一下,就惊慌失措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不好意思逃到一旁。挣脱时。手指在他的额前轻盈的一点,笑骂道:“都老夫老妻了,还没个正经”。
老阮蓦地黯然了。
柳菁只顾自圆其说,拿起未织成的围巾在他眼前比划长短,想打破方才的尴尬,全然没有发现他的神色。
等她把围巾围在老阮的脖上,伸手为他整理衣领时,老阮神情激动地一把握住她的手,抽出一只手去把她垂在耳边的一缕头发束到耳后,顺势轻轻抚摸起柳菁的面颊来。
她愣愣地注视着老阮,他已经老泪纵横了。
柳菁有些吃惊,几十年来,他很少这样激动了,再说,他有心脏病是经不起这样亢奋的。不由得她反握住老阮的手,神色紧张的说:“老阮,你有心脏病,别这样……”
“是啊”,老阮打断她的话,“我是老了,你却还是像当年一样,那样年轻漂亮,是我……”
“不,你不要说了”,柳菁一把捂住他的嘴,也潸然泪下了,“我知道,对于我你总是很内疚”,说着一头扎进他的怀中,狠命地抱紧他,不停地摇晃着头,已是泣不成声了。“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总要说这样的痴话呢?这些年来我是心甘情愿的呀!为什么,你这么傻,就不明白呢!”
【大漠客乡人】泪水浸湿了他的衣服,柳菁的手不停地敲打着他的背,老阮也是泪流满面,他默默地看着她那样做,忍着痛没有吱声。30年前当他把她救过来时,她也是这样在他身上发泄的。那时她甚至用牙齿去咬他,后来当她死命的咬出血来,见他没有反抗。她惊呆了,然后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扑进他怀中哭了整整一夜,后来就把自己给了他。
这是怎样一对又爱又恨,至情至爱的生死夫妻呀!
过了很久,他俩就这样相拥着在床边坐了下来。
柳菁的头仍然扎在老阮的怀中,老阮依旧抚着她的肩膀,拨弄着她的头发,彼此经过一番情感的挣扎,神智都平静了下来。柳菁在老阮怀里甚至有点昏昏欲睡了,老阮也枕着她的头,半磕着眼皮,梦呓般的喃喃自语:“是我害了你,你本来能生活的很好的”。柳菁移了移头,舒适的闭上眼睛说:“我又何尝不是拖累了你呢?不然你不会受那么多苦”。
两人都陷入了无限美好的追忆之中,相视没有言语了,只听见窗外飘叶拍打窗棂的声音,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的存在。
忽然柳菁皱起了鼻子,贴近老阮的衣服嗅了嗅,禁不住坐起身来,爱抚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责怪道:“啧啧!快把衣服脱下来,都有酸味儿了”。老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歉地说:“今天机房的机器坏了,修了一整天,汗倒是下了不少,再说也穿了有一段日子了”。柳菁这才想起来,老阮前段日子曾去工厂加班,回来时自己又忙着和黎广庭热火,倒是冷落了他不少。
这样想着觉得愧对了他,柳菁自己先红了脸,忙低头接过衣服,用脸盆泡上,洗了起来。搓着搓着,突然抬头想跟他搭话,却发现他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眸中溢满了炙热。
柳菁不觉心头一荡,满心欢喜,就软下了目光,用心搓洗起来。孰料一只大手突然伸进盆中盖在她的手上,她一愣,随即怀春般的暖流蠢蠢欲动传遍了全身,两人相视一笑,手覆着手,用心用力的搓洗起来。
正当两人沉浸在温馨甜蜜的幸福中时,只听一声怪叫,蓦地闯进一个失魂落魄的黎广庭来。
两人吓了一跳,慌忙把手往回抽,却不想慌乱中弄翻了脸盆,两人也一屁股坐在满是肥皂水的地上,湿了衣裤。
三人相望,禁不住失声大笑起来。



已是午夜。
月儿没入了浓黑的云层里,星星也进入了梦乡,只留下一个洞黑的苍穹,孤零零的。
柳菁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睁着双眼瞪着伸手不见五指的一团漆黑,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老阮的话语始终萦绕在她的耳边,“我是老了,你却还是像当年一样,年轻漂亮!是我……”她狠狠地翻了个身,似乎这样就能驱赶烦恼。
黎广庭已经睡熟了,好像做了噩梦,一头的汗,口中喃喃自语含糊不清。柳菁想着她失魂落魄地取书回来,满嘴胡言的说是路上遇到了鬼,还看到了鬼火,忽大忽小,自己差点给鬼抓去。柳菁和老阮听了都不信,气得她没吃晚饭就早早睡下了,现在八成鬼正在梦中张牙舞爪地抓她呢。
柳菁不觉笑了,顺手从床头取下毛巾,刚要给她擦去满头的汗,不想她恰巧在这时翻了个身,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没想到她在梦中还在怄气,柳菁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了睡意,便放下毛巾,不再管她。可是头舒舒服服地落实在枕头上,刚闭上眼睛,那些话又来缠她了。
她试着又翻了几个身,但越翻就越辗转难眠,双人木床被她折腾得吱吱地响个不停。她怕吵醒了黎广庭,自己一时又睡不着,便起身披上衣服,走到了窗前。
屋里的空气潮湿又闷热,柳菁把窗户打开来,顿时一阵冷风吹进来,带着丝丝凉气,弄得窗帘飞飞扬扬。柳菁打了一个冷战,禁不住抱紧了双肩,却没有关上窗户。
风越来越大了,窗前屋外的那几株夹竹桃迎风摇曳,不知几时开苞的白花,随风送来阵阵清香,却又不解风情,给人摇摇欲坠之感。
柳菁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但又不想为几朵开放一夜的小花,劳情烦心。眼不见为净,正要推窗关上,忽然刮起一阵狂风,一道闪电在天边划过,沉沉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随后哗啦啦下起雨来,那股狂风就在风中湮灭了嚣张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柳菁自己也不胜凉意了,晚秋的雨已不像仲夏雨夜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她不再迟疑,但就在关上的那一瞬间,远处透过雨幕,夹杂在雨声中传来一阵轻微缥缈的旋律。不经意似乎听得很真切,要支耳细心去听,似乎天籁静得只有雨声。柳菁略一犹豫,最终还是关上了窗,她已经没有年轻时那份浪漫,在雨中去聆听一位不知名的陌生人,闲情逸致地惆怅了。
老阮的房门被推开了,柳菁轻声走进去,在他床边蹲下身来。黑暗中隐约可以看清老阮的脸庞,他睡得很安详,并不像她俩睡不宁贴。
轻轻地给他拨去浮在脸上的头发,柳菁才发现他的一只手伸在被褥外,手冰凉,拿起来正要往里放,却禁不住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摩娑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那个梦中的他。
这样久久的,直到风吹开窗户她才惊觉。忙把他的手放进去,掖好被褥,起身关好窗户,黑暗中轻声叹息了一下,便带上门走出去了。



翌日清晨。
三人起的都很早。
当他俩洗漱完毕时,黎广庭早已准备好了早餐。她一觉醒来似乎已忘记了昨晚的不快,像往常一样招呼大家吃饭。
黎广庭丈夫在世时是一个忠厚老实、体贴又疼爱她的好男人,结婚后就把她养在家里,不要她出去做工。那男人是一个政府机关的小公务员,每月有固定且不微薄的薪水,而她又是管理家务的好把式,一家人也过得美美满满。
自从死了丈夫,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和经济的来源,她便不得不出去找几份钟点工来做,维持生活。由于她勤快,做得好,一天有不少钟点工可以做。加上搬来与柳菁一家同住,节省了不少开支,不但不觉得拮据,每月还可以存上一些,几个月下来倒也积攒了不少钱。
这样她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怕拖累了柳菁一家,便主动承担起每日三餐的家务。柳菁两口推让了几次倔不过她,再说两人工作都很忙,的确无暇顾及家务,就答应下来,不过条件是每月给她开工资,她也就欣然接受了。
柳菁上班到了报社才发觉走得匆忙,把昨晚赶出来的社论稿落在了家中,忙向领导作了解释,就急匆匆地赶回家。
走近家门,发现门没上锁,柳菁心下一惊,忙推门进去,却看见黎广庭拿着拖布正在墩地。黎广庭见她进来打了个招呼,纳闷她为什么又返回来,柳菁告诉她原委,却也奇怪她怎么没去做工。黎广庭原本在心不在焉地拖地,见问说话有点支支吾吾没个头绪,大意是身体有所不适,辞去了今天的两份工作,想在家里休息一下。
柳菁见她词不达意,全失平日口齿伶俐,开朗豁达的个性,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没再多问,关照她好好休息,取了文稿就匆忙上班去了。
黎广庭趴在窗户上,见柳菁的身影渐渐远去,才着实吐了一口气。跌坐在沙发上,拭去额头微微渗出的冷汗,拿眼去看桌上的座钟,见还差一刻钟就十点钟,忙敷衍了事的墩完地,也不去清理墩布,丢在门后,就进里屋去了。
她细致地洗过脸后,在梳妆台前端坐下来,她四处捏下脸皮,仿佛在看是否还有弹性,然后在眉毛上划来划去,似乎在抱怨长得不尽人意,没有柳叶细眉看着清秀。突然又凑到镜子近前,抚摸眼角,大概是想看看是否长了鱼尾纹,看她欣喜又惋惜地坐下来,想必倒是长了几条,却并不很多。
就这样,她静静地捧着脸,呆呆地注视着镜中风韵犹存的自己。
黎广庭结婚三年,丈夫就得了急性肝炎,英年早逝,他们没有孩子,倒是还了她一个自由身。然而黎广庭为夫守节三年,守寡一年,日复一日守着一个空房,她父母早逝,孤身一人,辗转世间,备受煎熬,这些苦除了柳菁夫妇,又有谁能言及呢?
时间流逝,十分钟后,梳妆台前已经端坐着一位俏丽佳人了。妆扮不浓不淡,不俗不艳,恰到好处的衬托出少妇的气质来,宛如一曲柔美的旋律滞留在镜前。
然而这番风韵,又谁能欣赏,谁人倾心呢?等待她的只会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枯黄凋落,香消玉损,随风散去。
昨晚,当黎广庭狼狈不堪地跑回来,正准备推门而入时,透过虚掩的门缝,印入眼帘的却是另一番人间美景。她陶醉在其中,多么希望那是自己与心爱的人在一起,然而现实是可怕的。
她转身靠在门板上,强烈的心跳仿佛要窒息她的生命。她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腿一软,就慢慢顺着门板滑落到地上。
面前是冰冷的世界,飞扬的风肆虐的横行着,毫不忌惮地冲撞着一切阻挡它的物体,然后呜呜呜的大笑,仿佛狰狞地嘲笑着她。她闭上眼睛想逃避,却无济于事……
泪,不知何时流下,噗噗的往下掉,同时也是在往心里流,心海一片汪洋,没有丝毫骇浪,只是一点一点往上涨,静悄悄地灭亡一切。
看着镜中的俏丽,想着生命的黯然,黎广庭的手不由自主地在自己身上抚摸起来。没有激情,也没有冲动,她只是代替死去的丈夫,来给自己些爱抚的幸福。
她的呼吸,渐渐由平缓变得急促,仿佛置身在一个纷乱摇坠的境界,一切都朦朦胧胧,忽隐忽现,一会儿像是升入天堂,一会儿又像坠入地狱……
蓦地,传来一阵钟声,缥缈地虚无,响亮地清晰,她心下一荡,终于惊觉过来,才发觉自己衣衫狼狈,泪弄花了妆容。
黎广庭忙拿起手帕擦尽泪痕,略略补了一下妆,整理好衣服,从镜中看到对面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指向了十点钟。
她下意识地走到外屋的窗前,透过玻璃向外张望。外面偶尔从零星坐落的房舍中,传来几声嘈杂的声音,便再无声响。
那响亮的吆喝声,此刻并没有随着熟悉的身影,像那身影肩上那条扁担似地,一摇三晃的,以他那独有的韵律,从巷子的那头悠长的传来,引起她的心跳。
一阵阵失落从黎广庭心中升起,原先周身的那股活力,似乎呼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精神也随之黯然了。
她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的到来,也不明白自己这身装扮要给谁看。只记得每周都有那么几天,超过十点钟,巷口就会传来悠长悦耳的吆喝声,“有凉皮、蛋卷、热豆腐脑卖喽——有凉皮、蛋卷、热豆腐脑卖喽——”
而那吆喝声总能牵引黎广庭的心,使她待那人走到自家门口,不由自主地要去买他的热豆腐脑吃。她没有仔细打量过那人,印象中他好像总戴着一顶草帽,裸露的手臂显示出他那麦芽般的肤色。
他很会说笑,总能把他的主顾逗得眉开眼笑,所以大家都爱光顾他的生意,就算不买,也会与他扯上几句寻乐。但他卖给黎广庭东西时,从不说笑,很是收敛,只默默的盛碗热腾腾的豆腐脑给她,收钱再找钱。
似乎黎广庭在他面前也拘谨了许多,不再显露出心直口快开朗豁达的性格,女性具有的柔顺恬静的天性,自然而然的在他面前流露。而且她总感觉,当她伸手去接找回来的钱时,他的目光都要在她脸上多停留一会儿。然后不说一句话,扯起他的嗓子,继续走街串巷,一路“有凉皮、蛋卷,热豆腐脑卖喽”的走去。只留下她无限失落的望着他的身影远去,而手中的那碗豆腐脑,腾腾地冒着热气。
以后黎广庭就时常索性专等着他来,买他的热豆腐脑,她也逐渐发现,他给她盛得总是比别人多,味道也更鲜美。
难道自己是在等那个卖豆腐脑的男人?答案不得而知,黎广庭也不太清楚,今天自己是否是为那个没说过几句话的男人刻意打扮。但她清楚地明白,看不到他的日子,便会失落无助,就像今天一样的空虚寂寞。
已经过了半个钟头了,黎广庭看着空荡荡的街巷完全失望了。她靠着门想了一会儿心思,就去卸了妆,洗净了脸,开始准备午饭。
正没精打采的洗菜,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便端着洗菜盆出门打探。原来是对门的李大婶正忙着指挥一个身穿旧黄布外衣的男人,把拉到门口的一辆木板车上的蜂窝煤往自家里搬。
那个男人不怎么说话。
李大婶凡事都认真仔细,但说话却有点刻薄,那男人也都是唯唯顺从,按她的要求把每一块煤球堆放好,然后站在一旁等着李大婶对他的发落。
李大婶似乎对他的谦逊的态度和出色的表现大为赞赏,很慷慨地拿出一张钞票,放在他手上向他比划着。原来他是一个哑巴,只见他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也啊啊的比划着,像是在感谢李大婶的慷慨。
黎广庭这才开始打量他,个头中等,有点偻背,一身洗得褪了色的旧衣裤皱巴巴,看起来脏兮兮的。脑袋上斜扣着一顶折了檐的旧军帽,把杂乱的头发压得贴在额头上,眉眼已经让煤灰弄得黑乎乎,压根看不清楚。

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胸前竟然挂着毛主席像章和其他一些奖章,这些物件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这样一个穿着邋遢滑稽的人,自然不会让旁人再多看一眼,黎广庭兴趣全无,悻悻然地转身准备进屋,却又想起菜已洗好,就又折返身,一猫腰,将水向门前路上泼去。

谁知,此时那人已经告辞了李大婶,拉着车子刚好走到黎广庭门前,这盆水就在那人脚边地面荡开,结结实实地溅了那人一裤腿。

黎广庭没想到会这样,“哎呦”惊叫了一声,捂着嘴,正准备忙不迭地给那人道歉,但一看那人的模样,有点发怵,一时半会儿楞在那,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那人看着黎广庭的窘样,咧嘴一笑,黝黑的脸上露出残缺的白牙,一副不介意的神色,然后胳膊一挥,啊啊的说着什么,反而像是在安慰着她。

黎广庭这才露出一脸歉意,向那人点点头,随后缩脖吐舌做个鬼脸,转身进屋继续做饭去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人伫立了良久,才一路回头顾盼着消失在路的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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