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阳光下笑的明媚

徐珍珠女士已经快硬气了一辈子。

她今年六十来岁,身体也硬朗,一顿能吃两碗饭,之所以说快一辈子是因为她觉得活到七十岁就够本了,再往后就没了活头,与其半截身子埋在土里被慢慢拉着下坠,倒不如果断点认命,坦坦荡荡了这么多年,不能到最后丢了面子。

徐女士生活的地方是个小县城,地方不大,偏偏还有个电视台,最近估计是要搞什么文化项目,台里的主持人整天大街小巷的找人采访。
这一来一去,就采访到了这群在胡同口子打牌的老年人的身上。
其他老伙计被采访的时候都背挺得笔直,对着摄像头露出受宠若惊般的微笑,搜肠刮肚地找些文绉绉的词汇充场面。
到了徐女士这里,主持人开口问这个穿着碎花雪纺衣服的老阿姨。
“阿姨,七夕节快到了,你对七夕节有什么了解吗?”
徐女士眼皮都没抬一下:“不了解。”
主持人尴尬地笑了笑:“七夕节是我国的传统节日,主要是为了牛郎织女的相会。”
徐女士还是没抬头:“哦,他们神仙过的节日,和我们这些凡人有什么关系?”
主持人吃了一惊,但还是没死心:“您和您老伴儿从来不过七夕节吗?”
徐女士这回总算抬起了头:“他啊,死了几十年了。”

这段采访不知道最后有没有在电视台播出,但真正使徐女士在街坊邻里一举成名的,还要属之前勇斗诈骗团伙的那档子事。
这种老年人聚集的住宅区常常会有一群走街串巷的年轻人活跃,一开始也不说要干什么,就是拉人去听讲座,还发水果和小零食。
之后便开始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什么免费游玩,免费美食之类,等到你吃饱喝足了,再和你切入正题,推销乱七八糟的投资,有些老年人抹不开面子,外加被连劝带哄的,两眼一抹黑就签了字交了房本儿。
徐女士是被一个老姐妹带过去的。
等到温泉泡完,她戳了戳老姐妹的胳膊:“走吧。”
“走干啥?”
“再呆下去,他们就该卖东西咯。”
果然,两人的屁股还没挪出大厅的沙发,一群小年轻就抱来了一堆奇形怪状的仪器。
“阿姨,我们这个医疗仪能有效治疗心血管疾病,还能预防肝病肾病胃病肺病。”
“原价28888,现在搞活动,只要18888,如果身上钱不够,还可以先签字带回去试用。”
眼见着几个老伙计掏了钱签了字,小年轻又来到了徐女士面前。
“阿姨,您是刷卡还是现金?”
徐女士:我不买。
小年轻:钱没带够可以先签字。
徐女士:你看我傻吗?
小年轻急了,说着就要拉侧身出门的徐女士的手。
徐女士:你非礼啊?
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就不清楚了,只听人说,那天徐女士的声音如同枪炮齐鸣,百花齐放,把温泉屋震得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
临了,小年轻终于崩溃了:您走吧。
徐女士:我又不想走了,除非你把钱也还给他们。

没过几月,小年轻的团队果然被作为诈骗典型抓了起来。
老姐妹跑来问徐女士:你啷个晓得他们骗人的哦。
徐女士翻了个白眼:我晓得的事情多咯,打牌打牌。

徐女士也不是总这么机灵,她也被人骗过。
她那时候不顾父母的反对嫁给了穷小子老张,老张发誓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那时家里所有的事几乎都由老张操持,做生意维持生计,家里的吃穿用度,就连盖房子,购置家具,都没让徐女士插过手。
结婚的前几天,老张拿出给人做工时攒的钱,给她买了一件米白色的旗袍,因为针脚不齐整,老张又自己拿着针线改了改。
徐女士问老张:老张,你还有什么不会的吗?
老张想了想,挠了挠头,露出一口白牙:我不会酿梅子酒。
徐女士叹了口气:你应该回答我不会离开你。
老张:我不会离开你。
徐女士:你这个马后炮。
徐女士后来每次想起这个场景,都再会叹一口气。

骗人的。

老张死后,有人劝徐女士改嫁,都被徐女士回绝了。
她有自己的想法,有人说婚姻里的两个人都是石头,不断磨合,最后成为两颗珍珠。
徐女士觉得不是这样,石头就是石头,最多被磨平棱角,变得迁就,平和,但永远不会变成珍珠。
她叫徐珍珠,而老张就像一块内里柔软,外表坚硬的蚌壳,后来蚌壳破了,珍珠就自己长出了新的壳。
怕是以后再也遇不到那般好的人。

小镇多雨,这几日又是连绵的阴雨天。
徐女士的小院子里种着一棵芭蕉,雨水从芭蕉叶上滑落,滴滴嗒嗒的落到树下的大肚子水缸中,泛起一阵阵涟漪,地上的砖石缝里长着几撮青苔,旁边的花还没开,叶子熙熙攘攘的挤在一起,被雨水打得愈发鲜亮,在眼前晃荡出一片换了几代却仍似当年的绿。

暑气蒸腾了上来,雨水在地上积成水洼,层层涟漪泛起,倒映出不少心事。

徐女士没办法出门,只好来来回回收拾屋子,连床头柜上摆着的那张她和老张的合照,都擦了好几遍,屋里亮堂得不似阴雨天。

她摇着扇子,在藤椅上浅眠,可没过多久,又一拍脑袋,去年酿的梅子酒,现在该是可以喝了。

雨停的那几天,徐女士的子女陆陆续续地回来看她,她一个人拉扯着他们长大,往这个小镇外送出了好几个大学生。
儿女们想把她接到城里,徐女士不应。
好不容易把你们给送走了,我不给你们添麻烦,你们也别再给我再添麻烦咯。

大儿子这次回来送了她一个相机。
徐女士学得很快,摸索着给儿女们每个人都拍了一张照,又给床头柜上的相框也来了一张。
过了一会儿,徐女士又坐在小藤椅上怔怔发愣,晚辈们以为她想起了什么心事,便自觉地没有打扰她。
徐女士突然冲到屋里,过了一会儿,穿着一身米白色的旗袍出来了。
“你们也给我拍一张。”
【她在阳光下笑的明媚】她在阳光下放肆地笑,像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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