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献公末年,战乱荒横遍野,骊姬之后又值内乱,晋疆土辽阔,满目苍夷,自秦土迎公子重耳为国君,如久旱之甘露,初春之嫩芽,晋天下逐呈国平昌盛之势,君仁善,开言路,一日,士谏,国强者,必修史以图万年之计,矫枉曲直,与民区善恶,君允之。
狐长奉王令修史,入库遍查书简,除祭天地之辞,屡见玉珏墨侯之印,朝堂从不闻其人其言,甚疑,复又察之,记之甚少,由其印观之,定是六卿之上显贵之士。思量间,不值夜深,取火照之,却在角落见绢轴,已落满灰尘,展之,居是画像而已,想是史官放错了地方。
画中人玉面高冠,华服玉带,琥珀眼清透似穿过画直视远方,景致夹以桃树为饰,落英缤纷,跃然于纸上,狐长叹画工之高,又角落题“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只署一“墨”字,未冠以王侯之印,恰信手胡拈之笔。狐觉有趣,叠了收于袖中待明日问清原委。
时日朝罢,狐长拜国君,问及修史之玉珏墨侯无痕可寻,君面有愠色道“休再提此人。”拂袖而去。复年一日,忽闻君欲封史库,焚史书,朝臣皆上疏劝止,公不允。次日焚书,焚火映天夜如曦,史官无不顿首疾呼,掩面而泣。
复又三年,狐长友任看管刑犯,流亡发配之职,探望之,守门者平头甲子之年,眉鬓皆白,哼着不着调的曲,狐长觉耳熟,细听之,隐约得“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盖亦勿思”
狐长大惊,忙问,谁教的此曲。老者道“原是一重犯,时间太久,已记不清,早晨送来的,那眼睛清透,明晰。我看了那么多年犯人,只有他最是干净呐。”
“此人之后如何?”
【草稿】老者牙已不全,露出笑意“说也奇怪,这人入狱第二天就莫名死在重犯囚里。走也走的干净。”
狐长抓住老者衣衫“你可知这人名号?”
“来这的多活不长,又有谁管名号。我倒是给过他一碗水,他说过家里还有些书简,让我当柴火烧了,也算偿了这恩情。我说读书人也是奇怪。”
“那书简你可烧了?”狐长有些按捺不住。
“我又不识那字,每次要烧,贱内觉可惜,后贱内去了,我也就更无心理会,你要寻,倒可以去那茅草堆里翻翻。”
狐长欣喜,多年寻的东西恰在不经意,感叹期间之妙,握卷阅之,越其后,手亦微微颤抖,终弃卷,仰面流泪叹道
“晋天下数十载竟玩于一女子乎”
吾生于曲沃,祖属姜氏墨如一支遂改墨姓,乱时迁于晋,世为家臣以封地为姓。吾幼,长兄亡于征伐,其冤不昭,父隐忍谓人臣而不发,吾愤极,怒而离之,盖尔不归,自此后起战乱,受牵者无数,仅己之私愤,余尝想起,任心亦不平。
章一葬
双燕绕飞檐,春水回暖,灰白墙内,回廊之下,双鬟小姑娘兴奋的来回奔走,东西回盼
“咽儿,从一早开始就没停,姑娘总归要有些模样,要不以后如何嫁与人。”
“哼”她粉着张脸,稚气尚未全脱,已露出些清秀的端倪来,自是不理,而后又觉等着无趣“父亲大人,绛城与曲沃有多少不同,我听人说,绛城的巷道里的房子比曲沃富贵人的房子都华丽气派,可真?”
男人将女儿揽入怀“等桓儿回来,明日动身,不久便知,平日我如何说你?”
“切忌心浮气躁。”女孩故意装着缕胡子“切忌,切忌,咳,咳..”
“朝廷不是说了今日桓哥哥就回来了么,晌午了还没动静。”咕噜噜又跑到门口,门廊的奴仆们只怯怯掩口笑着“姑娘与长公子的感情可真好。”
咽咽等累了,趴着逗了会土堆边的小虫儿,阳光晒着,歪歪的便昏昏睡了。
未知几何时,黄昏一点点暖光射在燕燕(实为带“口”字旁的燕燕)眼上,惺忪迷离着,又觉门口一阵喧闹声,燕燕睡意还未醒,眯着眼睛只见父奔走到门前,母不知何故掩着脸,褪倒于地。“可是桓哥哥回来了。”燕燕来了精神,可为何大家脸上都无欣喜,似猛兽来袭般,慌乱,恐惧,“桓哥哥...”燕燕跳起来向外冲去,才走几步,被人用大手提起起来“燕燕勿添乱”
裙钗来回,朱色袍子战甲的兵士,灰蒙蒙似堵墙,就那样缓缓的从眼前离开,架子上模糊如屠夫案上的....是那英武高大的...我的长兄,世界缓慢倒塌,荒诞不已,阿父跪在地上头匍匐行礼...耳边嗡嗡直响...同行的人只留下赤色长绫....封神英候....傲然离去,卷扬尘土....
阿父长跪迟迟不肯起身,静默许久,旁人不敢扶...泪水似乎比我更明白发生了什么,衣襟不知觉已湿了大半。阿父缓缓抬起头,跪坐在地上只看着我,长叹声道“燕儿,快抹了泪,无事”
无一会整个梁上满是白绢,如骤然落了夜霜降之雪。哭声阵阵,招魂者于檐上,那血掩的战袍,哽咽断泣“魂兮,魂兮,归来兮,念亲之思苦泣血,归来兮....”
我如聋了哑了不再与人说话。
“桓公子这一去,小姐儿倒像丢了魂似得,昏傻了”
“素日燕燕与长兄为好,如何能放了下。”
小奴叹了气继续道“可惜了桓公子,倒未死在战场却遭人害了。”
听着惊道“如何这样说?”
“你还不知道?公子根本就未战败,不知如何回兵时却这样没了...”
白绢被忽的掀起,燕燕煞白张脸不知何时已立于帘后,廊下小奴顿时哑口无话,僵立在那,那一霎纤弱瘦小的身躯里藏着某种未知的,可怕的,竟是比这死亡更让人生畏....
绛城晋宫
姬诡诸(晋献公)闭目斜靠于榻,丝竹声阵阵,诡诸指节轻轻在案上敲着节拍,不知君之所思。
宦者令缓步上前,大跪拜礼于地“已按君意,将那战死的桓汯封了侯。”
诡诸未有从乐声中出来的意思,任闭目,只挥了挥手,含糊不清的嗯了声。宦者令欲退下之际,忽得慢悠悠道“以后此等小事,汝自当定之,勿用扰我。”
“是”宦者令躬身倒退了出去,编钟,丝乐和鸣,诡诸的唇角透着自得的残笑。
曲沃
“大人,整个找遍了都不见燕燕。”家奴边抹着头上的汗,焦急道“这再不走可是要误了时辰。”
男人似乎突然苍老许多,又似本就如此形色不动,透着隐隐的不造作的哀愁。
“君王同意可无需迁至绛城,于别地续职,可再不走也是不能够。”家奴不无担心,可出行时日,独不见幼女燕燕,遍寻无踪迹。
“走吧!”男人挥了手,身旁的女人泪水涟涟“夫君可真就舍了燕燕?”
“燕儿即决心了躲,寻也是无用。即已失一子,添一女又何妨。”女人已止不住泪。
“那这些旧物可还需带走。”
“这些东西燕儿还会回来取的,留着吧!”男人拂了袖,最后在燕燕房间打量一番。自说道“桓儿生而骨勇,择了兵戎,败于过盛。燕儿生而气勇,锋利太甚,男儿尚难,况乎女者?燕者,咽也。望含而内静,如今如刃出鞘,伤人者,自毁也。终留不住,。也罢,也罢,都去了罢。”黄昏下,男人摇头仰头流泪。
马车渐远的剪影收于燕儿眼帘,渐渐模糊,跪地久拜不止,垂泪无颜,从此之后齐人姜氏女已死,呈祖姓墨。
章二、出鞘
郑都溱洧
郑国中原小国,自庄公后励精图治,夹于齐晋大国之间却也得让得几分。晋几欲图秦,迟迟不动无非忌惮齐,郑若通齐则后方不稳,要入晋庭,流些血总是必须的。
墨燕在溱洧处一朱门停住。“齐人墨燕求拜擅伯将军。”看门人瞟了有些瘦弱文气模样的拜访者,一袭灰麻外袍,绛色深衣,倒像是个读书人模样。只挥了挥手向里面人道“又来了个食客,阿伯你安排了吧。”司空见惯已是麻木。
墨燕知朕将军檀伯好武功,钓沽名,惯养门客却没想居如此容易进得其中,老者将其引到极简陋一室,便离去了,眼里满是不屑。
“嘿,新来的。”原屋角落一男子挠着发,绀色外袍,略显邋遢,精瘦张脸显得眼越发细长“噌食的还是求功名呀?”
“在下齐人墨燕,来此自是为进绵薄之力以求明主。”墨燕行礼“还望为兄指教便是。”
男人忍不得讥笑起来,继续专注绕起虱子来“我看你像是贵族子弟,若是求功名还是趁早回了吧,这里都是堆与我一般无用的废物,乞食者罢了...”言未毕,恰抓到虱子,乐颠颠笑起来。见对方傻楞站着,抓着墨燕手便向外走去“走,蹭食去。”
墨燕先是一惊,继而道“未问兄长名姓。”
“名姓?”男人哈哈大笑“你们这些没落贵族的礼数在西戎定是千百次都不够死的。”
“余臣之后,由余。”
“由余...”燕燕默念了,抬头时惊讶发现阳光下男人的发微微发红,深目高鼻,瞳孔泛出浅茶色。
章三、祭品
入府眼见的已十天有余,由余眼里这个瘦弱少年总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檀伯门客原是有等级之分,有些也便是连面也不曾一见,只少些被檀伯器重者能进入内院,其余只能在外围听命,闲散的门客们早上吹嘘聊上半晌,下午有些街边游荡,有些武士则糊弄些兵器,墨只捧着书简,少与门客攀谈,偶尔几日也去街道转转,所转之处多是市集是非之地。
一日,檀伯令墨燕深夜议事,去时色凝重,步缓而不显。直觉总告诉由余,这个少年身上有种赌徒危险。次日府内增兵围戒,几日皆不安宁静。复又时日坊间传闻临国忌惮郑将军檀伯遣刺客行刺,满城风雨。墨燕再无进出檀伯内院,读书少闲聊,每欲搭话尽礼数,更无多言。
雷雨前的宁静,长夜前的黑暗,当人不为金钱且不露形色,只能说明他的猎物远远超过了金钱的价值,由余在这个少年的身上嗅到了危险,腥气在空气里面发酵,酝酿,而这之前必定是不相称的安静祥和。
几日后的清晨,院后听到些杂音,原无大事,由余瞟见墨燕已不在室内,迅起寻声而去,两院之间回廊处猩红抹墙,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低头,鲜红色顺着石子留过脚边,嵌进泥土里,远处几抹灰色的影子一闪而过,由余追了几步才发觉躺下粗壮汉子已被去了头颅,其衣饰除了檀伯更无他人。
由余转至院口见墨燕立于外,见已略为诧异,欲开口,院内已有嘈杂,由余方恍然,心里长笑,原以为这少年只想收买些官职未曾料却是为了杀人而来,且不露行踪,其心之大,术之阴狠,日后必是祸患。此时若拦此人比得朕国官职,由余脸上露出了丝丝的笑意。
章四王子
秦咸阳
秋光正浓,南风任有暖意,草场上一片金色偶杂落叶翻飞,旌旗簌簌于和风中,公之车马以一字排开,贵族子弟已迫不及待,连往日的士族大夫们刻板的脸上也稍有缓和。远见花花绿绿甚为热闹,其间一年轻人锦袍左衽,散发编辫颇为健硕,止不住的拎着马缰,早已是不耐烦“咸阳这些日子实不尽兴,好容易得个秋狩却如此婆妈,这些中原人就是规矩多,弄出些祭文仪式来”
“王子切勿急躁,秦不比犬戍,但凡小心谨慎为上”年轻人只管笑了“先生意思子律明白,我虽质子不假,即便明日父王于秦交兵,公杀我我定是不吭亦无悔,若如它国王子惶惶不可终日,逢迎谨慎,子律还不能够。”
“王子英武不假,可言质子们都如苟且偷生之辈,据下臣所知骊戎联姻秦晋亦不少,倒是连自己都套了进去。”说话者稍捋须,又将目光转向身边人,白衣的高冠年轻人脸上一丝尴尬,又不好发作,只低头装未听见两人谈话。
子律见晋王子如此不成气候露出丝轻蔑道“上官大人别忘了,骊戎虽小,子律秉承先王姬姓,王子同胞,倒是赢秦原是马夫,护平王有功才得诸侯方能称霸。子律自卑微也无须上官大人提醒“上官遭此一番自讨没趣,恰长角起,霎时百余骑马顷刻而出,将猎物纷纷驱逐,子律邪看晋国公子惶惶之态自是叹气,暗念阿姐嫁予晋公些许年,可生出如此温驯无能的王子乎?
秦人尚武,秦伯治国厉行节俭,但值秋狩时,车马扬鞭,冲撞处骑手各显其技,撒汗成雨,扬沙遮天,秦伯正值壮年,收获颇丰,霎时间羽林遍布,死伤牲畜不计,子律猎得些兽,嫌侍者取箭速度过慢,则退回圈外取了些顺手的兵器,见远处停一朱红车马,与猎场外分外突兀,车马内人地位自是高贵非常,正思量中,木帘稍掀,芊芊指间露出半张粉面,幼年模样,已生出些温婉的端倪,眉间锁愁,叹起气来。
”小小年纪能有何愁事?”车内人未料有人,慌档了帘,子律也觉些鲁莽,补言“鄙人姬子律,骊戎国君季子,父王潜吾修两国之谊,初来未及,见年幼长叹,故问何由,多有惊扰”片刻后车马内出了声,清丽如山涧之泉击石“秦伯幼女,不忍见此杀戮之景,故叹,惊了将军雅兴,将军宽宏。”子律还想开口,随从已备好箭镞
“先生,秦伯有几个女儿。”随从笑答“车内定秦伯掌上明珠弄玉。”
“弄玉...”子律脸上露出异样的神采“秦之虎狼倒养出个玉样的孩子,幼而多愁,恐命不长”
帘帐内,侍女调皮的偷偷掀帘子张望马上青年飒爽英姿“公主,你当真不看,我可听说这个子律是晋国骊姬的胞弟呢,传闻骊姬美貌无人能敌,你看这公子的相貌可知传言非假呀。”
帐内人只抚了琴似未听见般。
章五筹码
“郑虽小,夹于中原尤为忌惮,欲入晋庭遂杀郑将以悦君王,檀伯郑之勇将,沽名钓誉实则无谋。令市井传齐重金悬赏檀伯项上人头,密告刺杀时日。檀好面实则怯,料其必无人时出逃,故命人设伏于外,斩而献之陛下,以表臣之赤诚。”
墨燕跪于堂前,木匣由内侍递与晋王,姬诡诸微微开了匣露出丝对腥味的不满,退了些懒懒道“甚好,都尉帐下行走,赐宅一所,五户”
春秋时期晋国主要官职:司寇:刑官之名,掌刑法,防奸邪。御史:故国时管理文书及记事的官员。内史:职掌国家租税、钱谷与财政收支。中尉:以选任贤能,拔举官吏为职责。宦者令:宫内侍者的长官,管理内廷事务。宦者令的权势很大,常豢养门客。田部史:赵国征收租税的官吏。大将军:武官之首,总理军务,统兵征讨或防御裨将:副将军,协助将军处置军务。国尉:高级武官。有功的军士许历升为国尉。都尉:军官职名。郡守:郡的长官。郡在春秋时出现,多设于荒凉偏僻或军事要地。董阏于曾为上地郡守。县令:县的长官。处置管理一县的军、政、民事务。师:教导王与太子为职。左师:资格老、年纪大的君主参议人员。博闻师:君主的学术顾问。司过:谏议官职。代相;代相为代地的最高行政、军事长官。
让墨觉得烦心的不是未谋面的檀伯,而是同一室的由余,墨觉得大多数时间的由余是惹人厌烦的但狡诈的,他总会在忍耐的极限停止下来那些扰人的举动,眯起他细长的眼投以微笑,让人觉得他是有意在测探着自己的底线,但无论如何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献祭檀伯的项上人头。
檀伯好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