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祭（这个世界你曾经来过）
端午时节，阴雨连绵，偶感风寒，因念故人，强撑病体，作文以记。
——题记
三年前的今天，你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完整的一家五口，从此变成了一家四口。
送走你后，我和你儿子在车上一直哭。我们知道你胆小，担心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害怕，可是，我们又无能为力。坐在饭店里时，想到从此以后再也看不到你，我越发悲不可抑，竟伏到桌子上哭了起来，弄到最后哥哥都来“责备”我：“别哭了，你再哭他家人能受得了吗？”
可是，在我心中，你是我的另一个父亲啊。虽无血缘，却有着很深的感情，以至于在我写这篇文章时，泪水一直在不断地往出涌……
你走了，在我们的心上打了一个缺口。
你的儿子，没了爸爸；我的儿子，没了爷爷。
那一年，你才66岁。
（一）
最初走进你家门时，你给我倒了一杯水。你儿子说，这个老头可不是给谁都倒水的，一般人他都不欢迎。
渐渐的，你的“事迹”我基本知道了：孤儿出身，性格有些孤僻，当兵转业，特爱唠叨，不喜劳动，没有过日子意识……总之，当丈夫和当父亲似乎都不太合格。也明白了你儿子在当初追我时为什么突然又冷淡了那么几天，原来是他担心因为有你这样一个老爹无法给我幸福，觉得把我带入这样一个家庭对我不公平。
可是，你对我却一直非常好，自从嫁过来后，你对你儿子嚷过，对婆婆嚷过，从未对我高声说过话。那时下班，因为公交车站牌远，需要有人接，有时忙不过来就让你去接，回来时在小区碰到人问你：“老王头你干什么去了？”你会笑眯眯地答：“我接我们家孩子去了。”
你没有女儿，真的把我当成你女儿了。婆婆不在家时，你还能在我下班前把饭焖在电饭锅里，切细细的土豆丝等我回来炒菜呢。这种礼遇，婆婆一次也没享受过。
你的一生，只讲过一次话，就是在你儿子的结婚典礼上。我们当时真是捏着一把汗，因为按照你平时说话的啰嗦劲儿，真怕你“跑偏”半天回不来，没想到，你言简意赅掷地有声地结束了“演说”，弄得我们不敢相信在台上讲话的人就是平时那个你。
那时，你的形象很具有代表性，冬天一件军大衣不离身，春秋时蓝上衣配黄裤子，与黄宏小品中的人物形象如出一辙，也不知道谁模仿的谁。当然，在你儿子结婚那天，你还是穿了西装扎了领带。后来，我们偷偷扔了你的军大衣，你才算穿上了羽绒服。
你只知道我是在报社工作的，其他一概不关注，所以，你对我的好，绝对是最最真心的，因为，你不懂得权力和地位这类事，一味地在自己的世界里呆着，自得其乐的。
（二）
想维护你的正面形象太难，我还是如实写吧，爸爸，你不要怪我呀。
你和你儿子之间，关系总是很紧张。
也难怪，人家结婚你也不帮着张罗，从小到大，什么事都得靠他自己，他能不心生怨念吗？我原来的家，饭桌是交流的最好场地，可嫁到你家后，你儿子一两分钟就吃完了事，速速离席，只为了躲开你的唠叨，我最初可是很不习惯呢。
你和你老伴之间，关系也不融洽。
你特别热衷于买东西，一去菜市场，总会买吃许多顿都吃不完的菜，婆婆对此特别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想办法变成包子或饺子馅。有时，你会一下子买回七八条腰带，原因是“打折”，惹得好脾气的婆婆直发火：“你会不会过日子？”你一句“我愿意”就中断了这不友好的谈话。
周围的人就说你有福，觉得怎么你就可以“不劳而获”。结婚第一年我们住在一起，婆婆回江苏老家，我在楼上做饭，做好了在窗口喊：“爸，吃饭了！”这句简单的招呼，据说惹得楼下的老大爷们嫉妒不已，尤其是一楼的，因为他是要给儿子和儿媳妇做饭还要挨骂的。
你孙子出生后，我们把你原来老区的房子卖了，在附近买了一个新楼，在新楼没下来的时候，我们又在一起生活了两年，还住对门。
在你得癌症的前一年还突发过一次脑出血，由于住得近发现抢救及时，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你儿子与你的关系修复了许多，他渐渐明白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开始像哄小孩似的对你了。
（三）
你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弟弟，还失散多年。
在你去世前的一个月，叔叔竟然找到了，他与婶婶从沈阳赶往大庆，留下照顾你。
我们把你从病房“偷”出来，接你和叔叔加上我父母及众亲友去一家高档酒店吃饭，你消瘦了许多，但精神很好，满脸都是笑。
叔叔照顾你，也逃不了挨你说，但人家不计较，说了解你的脾气。后来，叔叔要走了，你似乎感觉到了这是最后一面了，在病房里兄弟两个拉着手老泪纵横，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哭，也是最后一次。
出了医院的门，我开车回单位，在车里泣不成声，想到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你的生命，心就痛得缩成一团。
你一生胆小，很怕疼，我曾向你承诺，绝对不会让你疼到。听说，癌症的后期会非常疼，我们已经做好准备，无何托多少人花多少钱，一定尽量不让你忍受疼痛之苦，可是，你竟然没忍心折腾我们，没到疼痛发作时就离开了我们……
去世前三天，你要求回家，医生要听家属的意见，我说：“回家吧，我爸肯定想家了。”你回到家，开心地坐到沙发上说：“还是家好。”
去世前两天，你儿子给你理了发，剃了胡子，三表哥来看你时还开玩笑呢：“我老姨父今天挺精神。”
端午节早晨，以为你病情还算稳定，我们正准备回我妈家去吃中午饭，节后再劝你回医院，虽然已经住了11个月（你肯定住得够够的了），谁料你的病情突然恶化，进医院时已经重度昏迷了。
当晚，你没有再醒过来，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们。
年年端午节，你都会提前买了许多葫芦香包彩线什么的，常常弄得我们连脚脖上都系也系不完，引得婆婆直埋怨。可自从你在端午节走了以后，我们再也没心情系彩线挂葫芦了……
甚至，在街上路过卖葫芦的小摊都会想起你。
（四）
儿子的作文中常会写到爷爷，他觉得爷爷非常爱他，给他买吃的、文具还有玩具啥的，他眼中的爷爷很慈爱。
知道你患上癌症的那一年，我们全家自驾去大连玩了一次，路过长春时，去了长春动物园，你追着小松鼠开心地笑着，我们追着你拍照。
我非常不愿意赶上十一出游，因为净看人了，可是节后你就得住院，只有这么几天时间。去老虎滩极地海洋馆时，我都惊呆了：根本看不到海豚表演全是人头，于是我和婆婆就打车回宾馆了。可你和你孙子都不愿意走，就留下你儿子陪你们一老一小，两个人爱好都差不多，一会儿要坐船一会儿要吃烤串的，溜溜玩了一小天儿。
次日，在星海广场，我为你点了大闸蟹，可你不给面子，非说不饿，连屋都没进。你就这样，永远不懂人情世故，活得随心所欲的。
说你完全不懂也不是，那一年，你竟然买了许多东西，一个人去看我爸我妈，说是去看“亲家”，我爸陪你喝酒，你还特别高兴呢。
我们买第一辆车时，你以为儿子买的是出租车，竟然一遍遍提醒他：“别什么人都拉，坏人可多了……”
可能是孤儿的原因吧，你表达感情的方式一直与别人不太一样。你孙子降生了，你也不来看，说“太小了，等大大再看吧”，也不怕我有想法，孩子快满月了你才来，我逗你“爸，听说你嫌孩子小？你要再不来我儿子都要会叫爷爷了……”你连连说“家里忙”，婆婆在一旁直撇嘴“也不知道有啥忙头的”。
客观地说，你当爷爷也不算称职，只接过孩子一回还把他落在送子车上了，在楼下看过一回孩子的脸还摔伤了，从此，我们说什么也不敢用你了。因为，你自己就像个孩子，怎么敢放手让你看另外一个孩子。
（五）
你总是做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最具代表性的，是你落钥匙的那次。
那年，还没有你孙子呢，我和你儿子去哈尔滨办事，晚上不准备回来了，你把钥匙落家了，坐车来我们开的学校拿钥匙，婆婆回老家了，本来把钥匙放大姨家一把，可你已经落过一次钥匙，把备用钥匙从大姨家取出来后也没还，这回只能找我们了。
接到电话后你儿子很闹心，让你先回去，他找人解决。他给四表哥打了电话，因为家里常年只关里面的木门，敞开外面那道铁门，于是四哥回去两脚把木门踹开，把钥匙取出来放到对门，再把外面的铁门关上，上班去了。
你回来后，发现铁门关了，也没找对门，更没问问你儿子（你那时还没手机），又找了两个人，愣是把外面门的墙砖抠开，把门撬开了。就这样，在里外两道门都被破坏的情况下，你竟然敞着门睡了一夜。我们次日紧急赶过去解决，你儿子一边给门框抹水泥一边生气，我一边做饭一边笑个不停。这件事后来成了全家的笑料。
小区里来宣传免费义诊的，不用说，你一定是上当受骗的那个，一辆大客车给拉走了，一两千块的药买回来了，家里其他人肯定生气，你呢，“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单位安排退休老同志去北戴河旅游，轮到你去，回来时只装回一兜沉甸甸的石头子，说是在海边捡的，后来我们都放到花盆里了，现在竟然变成了永久的纪念。
很奇怪你这么懒散怎么当的兵？婆婆说你当兵时是在干休所给老红军当勤务员，转业时是派专车送回来的。你儿子笑着说：“老红军肯定是盼着我爸早点儿转业，受不了他嘴碎，估计是连夜送回来的……”你说他气人不？
总之，你的命就是好，转业分到了大庆油田，成了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油田工人。工作累了，就回家歇着，公家也没法开除你，还被定为特殊工种，50岁多点儿就提前退休了，最幸运的是，退休前还赶上了“买断工龄”，一次性领回十几万元。
婆婆说四表哥想借钱，你一下子急了：“我儿子买房还得还贷款呢。”这辈子，你的眼中，只有儿子这一家，别人想花你的钱，门都没有。
我这个愿意追求个人价值的人，每次看到你时也会陷入自我怀疑：你的一生，看似没意义，可是每一天都按照自己喜欢的活法活着，是不是也算是很充实的一生？
你已经离去，追问答案已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你在我的生命中停留了15年，成为我的亲人，永远存于我的记忆深处。
很幸运，你离开后，只有我一人梦见过你，仍是是副笑眯眯的样子，看来你还是比较喜欢我。
遗憾的是，我没有完全以你喜欢的方式对你，现在明白了你什么时候最快乐：领你去看二人转的时候，领你去公园和动物园的时候，领你去吃好吃的时候……绝对不是给你买新衣服的时候，也绝对不是过年过节一家人团聚的时候，你呀，真像你儿子说的那样“就像《射雕英雄传》里的老顽童……”
老顽童躲开爱情，不要家庭，可是你要。如今你在天上，还会想起你那一辈子也没疼过的老伴吗？她很好，也不想再找了，说是“一瞅老头就够了”，也难怪，她一辈子也没吃过你做的一顿饭，所以一想到老头就觉得还得伺候对方。你孙子也不想让奶奶找，说“爷爷在天上会伤心的”。
你孙子已经上初一了，如今，我们一家四口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去年婆婆的房子已经卖了，我们的房子也卖子，我们重新换了一个大一些的房子，准备继续这么过下去了。
只是，没了你与我们分享，总觉得少了什么。
虽然，你很自我，不太会表达感情，但你一定是爱过我们的，以你自己的方式，我确信。
后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一生很短，常常来不及道别；一生很长，亲人离去后还要继续生活。
三年了，当悲伤逐渐消减，当痛苦逐渐平复，我终于把关于你的故事拉杂写来，勉强组成一篇小文，以纪念你那平凡而独特的一生。
因为，这个世界，你曾经来过。
书于2016年6月10日农历五月初六公公祭日三周年
【端午祭（这个世界你曾经来过）】补记：又逢端午，距离公公去世已经六年了。我的儿子他的孙子已经长成快一米八的大小伙子啦！平凡如他，除了我们估计没有人更多会记得他吧。今天以这种方式重新忆起故人，愿他在天堂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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