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往事2021【V|山村往事2021【V 老实人与百草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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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摄影主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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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听到老实人，下一句不自觉想到“好欺负”。不过一般情况下是被外人欺负，自己人保护着；而我要讲的这位老实人，连自己人也不爱护他，最终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们先给他起个名字。给每个人想化名是件难事，一方面不想让有所牵涉的人知道，但一听故事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我写的这些事，很多是道听途说，不敢保证真实，但写文章不是传记，目的是反映某些事，所以不必追求真实，权当故事。鲁迅的文章也没说过真假，祥林嫂、阿Q、华老栓甚至闰土这些人，到底真假并不重要。我担心写的东西村里人看到，说我抹黑他们，说风凉话，虽然我不在意，但家里人或许会受到影响。但我并没有说谁的坏话，连我这样不常在家的小孩子都知道，那村里的大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了，也不算什么秘密。
[手·看到它你想到什么？] 就给这位老实人起名为小手吧。打我认识他他早就已残疾多年——有一只手残疾，冬天的时候包着看不见，夏天的时候看到只觉恐怖。那只手已经萎缩，五指紧握、僵硬，仅有一层皮包着骨头，皮上瘢痕纠结，完全无法动弹，恰似集上卖的鸡爪。听说是年轻的时候在山上打石头，放炮没躲开被石头砸了，不光这只手废了，好像还没了一个肾，怪不得他整个人都那么干瘦，看起来孱弱没有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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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岁月有纹]
我们村三面是山，早先只能种地，直到邻村开了石子厂需要石料，开始有人盯上了这些山。我小的时候村里路上全是拖拉机，石头装满车斗子，冒着尖，边走边掉，路边全是石子。村里的路烂了修修了烂，根本不够这些车和石头糟蹋的。
那时候的年轻人全都买拖拉机，我们叫做“小十二”，男人开车，老婆站在拖拉机头与斗子相连的部位。车斗子是小作坊加的，有一个手拉的刹车，需要驾驶员伸手从身后拉，这时候女人就要侧身让一下。我们喜欢拿这事开玩笑，说我要开拖拉机你就站在后面给我拉刹车。
那个年代有辆拖拉机就相当于现在有辆奔驰一样气派，除了拉石头，还能拉粮食、拉人，很多新媳妇就是用拖拉机做婚车给娶回来的。但那会还没修好公路，土路坑坑洼洼，人们站在斗子里被颠得七上八下，而且噪音极大，专业点说就是NVH做的不好。新媳妇从娘家坐拖拉机过来发型都能颠坏了——当然穷村子也没人做头发。此外，有些骑自行车的人可以一手抓着斗子上的钢架，一手握车把，不用蹬就可以飞速前进，这样的加速方式等同于找死，十里八村得死了有两位数的车手。
家门口有个小伙子，十六七岁骑自行车上学路上，以上述方式搭拖拉机的便车，死了。他爹备受打击，头发全白，从此饮酒度日，终日醉醺醺。国家照顾他，允许他生个二胎，没想到是个女儿，他始终没有振作起来。（关于生男孩对于某些人的重要性，会在后面讲述）家里的经济来源靠他老婆种地、打工，终于把女儿养大，而他并没等到女儿出嫁，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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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老幼] 回到小手的故事。自从他残疾以后，无法干活养家，他老婆又有点“疯”劲儿，也不知道家里经济来源是什么。女儿早早出嫁了，儿子还小就不念书了。一个男人如果失去了劳动能力，首先他老婆就看不起，对他很不好，他在家里完全没有话语权。对于外人，他挣不挣钱没有关系，但肯定也有人不拿他当回事。小手性格本来就不差，残疾以后反而变得更好，见到谁都满脸堆笑，和和气气。从我小时候见他他就对我笑，不把我当小孩子看，主动跟我打招呼，说一些大人们之间的问候语（比如：吃了么……），让我感到很有尊严，仿佛可以和大人平起平坐一样。所以我愿意见到他，多和他说几句话。
听说他老婆和邻居搞上了，我很惊讶，他邻居还真是不挑啊……当然也有可能是假新闻，毕竟人们都会揣测，肾不好又没有本事的男人，女人变心也是正常，况且他老婆经常骂他，出轨也是情理之中。女儿长大以后也看他不怎么顺眼，听说也是不给他好脸色。然而小手出门还是对人那么客气、热情，只是神色上带着些失落、卑怯，始终无法进入街坊邻居聊天的队伍里，像一个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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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大小] 在家待业许多年后，小手的命运发生转折。家里的亲戚小李子干某些不为人知的生意发了点小财，就盯上了村长的位置。那些年还能花钱买票，小李子投了一笔资上了台，除了把村里的山便宜卖给邻村采石、挖烂了村里最美的山溪之外，这位村长唯一的“政绩”就是给小手安排了一个岗位：村里的保洁员。
那时农村刚开始安装垃圾桶，每天有垃圾车固定时间来收垃圾，需要几个保洁员扫一下街道收一收零碎的垃圾。别看一个月600块钱，那也得靠关系才能上岗，多少身体健全的人都抢着干。小手这么多年没有工作，突然天上掉下来一个差事，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变了。每天早上五点就开始打扫街道，在他的片区巡逻，单手推着两轮小推车，哪里有垃圾再单手持铁锨装到车里。他不再卑怯，变得更加热情，话也多起来，终于可以加入到聊天队伍里。家里人对他的待遇也好了一些，怎么说也有个正式工作了。那时候的他仿佛重生一般，找到人生的希望。
我为他感到高兴，我明白他高兴并不是因为那600块钱，而是有一份工作。没有工作的人活着会缺失部分幸福感，不对社会做贡献的人也不会得到社会的尊重。有次看到一位初中同学发的朋友圈，她坐在一辆豪车上，车标比她化了浓妆又加上美颜的脸还大，配文：“我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可我们都知道，她所谓的梦寐以求的生活就是主业玩乐，副业做做微商也没人买货，被家里人养着，的生活。
会有人说，工作的最终目标不就是人家这样无忧无虑嘛，你觉得不好是因为你穷。但是你看多少富可敌国的人，仍然拼搏在第一线，他们想过这样的日子唾手可得，但是不仅没有，还要付出比普通人更多的努力继续工作。人活着是要做点事情的，说为人类进步做贡献有点不切实际，毕竟我们绝大多数都是扫扫地拧拧螺丝，但即使这种卑微的工作也有意义所在。在最好的年纪就开始养老，是一件悲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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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母女] 又对别人指手画脚了，我要改正这个毛病，继续说回小手。做保洁员没几年，小李子村长下台了，因为实在没什么建树，毁了村子的自然环境，也害好多人没了地，而他那些见不得人的买卖也不行了，没以前阔绰也没法从村里捞到油水，连滚带爬地下台了。自然地，新一任村长把保洁员的岗位给了自己的亲戚，小手半路下岗。
这下可完了。他老婆用比以往猛烈几倍的炮火攻击他，孩子们也不理他，好像他做错了一样。小手的失落比以往更深，他的脸上没了光彩，开始变得少言寡语，也不怎么出门。大概也知道老婆乱搞的事，但他有什么底气批评老婆呢，自己没本事怪谁呢，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各方面的压力一起来，逐渐让他喘不过气，于是干脆来个了断，喝了百草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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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十指相扣] 终于要讲一下这人类的智慧结晶，所有杂草的致命毒药、庄稼们的救命福音，老百姓的自杀首选、一口痛快两口极乐三口升天四口坠地的时代神药——百草枯！
为了介绍百草枯的妙用，我特意查了百度百科，看看这专业解释：无色无味，能杀死绿色植物，非绿色组织没有作用；对家禽、鱼、蜜蜂低毒，对人则是毒性极高，且无特效药。后面还有血液浓度这些，一个农药的百科都详细介绍对人的危害，明显是国内喝的人太多。而各省份尤以山东省喝的人最多，这是齐鲁医院的大夫告诉我的，正因为山东喝的人多，齐鲁医院成为全国乃至全世界处理此类病例最专业的医院。当然救活是不可能，但齐鲁医院可以让他多活几天，从医学角度来说，哪怕续一秒也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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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枯，来源：百度百科 别处我不知道，光我们村数一数能有一打。并不是因为老百姓有文化，知道百草枯必死才喝，而是自从有农药那天起就有了喝农药的传统。我们那极少有跳楼跳山的，因为没有那么高的楼，山也不够高。上吊、跳井、车祸这些对人的器质性损伤比较大，死前太痛苦，万一死不成残废了更痛苦，而且还有可能给别人带来阴影。
喝农药是最经济、最迅速也是成功率最高的一种自杀方式，从古早的敌敌畏到后来的百草枯，科技的进步不仅让草死得彻底，也让人死的痛快。吃老鼠药的也不是没有，只是固体的药还得用水冲，麻烦，而且药劲不大，弄的人肚子疼得撑不住自己就去医院了。古往今来无数仁人志士，在承受不了生活的打击后，一仰脖子干上一瓶农药，拜拜这残酷的世界。他们中随便拿出一个就可以写一篇文，写一本书，实在有太多无奈与悲哀，下一章会讲述几个经典案例，这一章只讲小手，他的故事还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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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接起来的无名指] 小手一怒之下喝了药，可能本来是为了怄气，吓唬一下家里人，喝下去就后悔了，马上自己打了120。县医院一看这种情况，说治不了，让他去齐鲁医院，他们专业。果然齐鲁医院就是专业，过了几天小手回来了，竟然出门散步了！
我靠，当时村里人傻眼了，这可是医学奇迹啊！这不是打击后来者们的信心嘛，喝了没用以后谁还喝？
断了人们死的希望，比给人生的动力还要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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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裂纹]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为他高兴，毕竟人们本质是善良的，谁愿意看着一条生命消逝，况且还是一个老实善良的可怜人。小手吃喝拉撒睡一切正常，比喝药前的精神还要好，死里逃生的人往往更珍惜生命。出门和街坊们说话，大家以为他没事了，生活继续。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小手就不出来了，家里人神色不安，一问才知原来齐鲁医院并没把他治好，只是把消化道的药洗了出来，仍有部分百草枯被吸收了，所以开始那几天小手感受不到什么，等药效上来了，痛苦就来了。开始是不能行动，躺在床上，但还能吃饭喝水；后来不吃饭，喘气艰难，呼吸道溃烂；再后来是水也喝不下，肺部纤维化，好像还腐蚀了内脏，疼的他都叫不出声。人本来就瘦，后来更是瘦到皮包骨头。
他家里的人开始的时候还神色悲凉，大家不问也不讲；到后来几天反而主动去“打探情报”，四处讲给大家听，俨然新闻发言人的模样。嗬，人们可真有意思。当时我听他们讲小手的状况，我心想他都这么痛苦了，怎么家里人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可能对他们来说，也确实是别人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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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小手] 也有可能是我理解错了，就像1988里德善奶奶去世，爸爸不哭，姑姑聊天，以为他们不在乎奶奶，没想到大哥来了以后兄弟姐妹抱头痛哭，难道小手家人也是那种感觉？可我怎么看也不像。
我希望小手能赶紧死掉，少受一些痛苦。我们平时胃疼都那么难受，内脏腐蚀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煎熬，而且还是在一个清醒的人、一个没人疼爱的可怜人身上发生。
大约过了十天，小手终于咽下那口痛苦中带着农药味的气，不甘抑或解脱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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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工厂断指] 小手死后发生了很多事，村长竞选没有了金钱交易，保洁员也不用靠关系，而且工资涨到了一千多，但后来的保洁员再也没有他那么敬业，路上没他在的时候那么干净，门口的垃圾有时候两天都忘了打扫。再也没有哪个保洁员能让我感到温暖，很多人也早已把他遗忘，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是呀，这么卑微的一个人，又有多少人会在意呢。但我记得他，虽然我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过二十句，却仿佛很熟。
我认识许多老实人，这些人见面会有种如沐春风的温暖，不与人争名利，不耍心眼，和和气气勤勤恳恳，我喜欢他们。
但如果因为老实受到欺负，那我希望他们可以霸道一点、坏一点，世界待我不好，我也不必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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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母亲就是这样把我养大] 这一章配图主题为“手”，作为对小手的致敬。他活着的时候我不好意思拍，但现在我明白，意外到来无法逃避，已经发生的事就要往前看，身体的任何部位都是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财富。所以上面放了一张断指的图，也是为了致敬手的主人。
【山村往事2021【V|山村往事2021【V 老实人与百草枯】】小手死了以后，我把他的故事记了下来，跟很多朋友讲过。很多年我才终于把他写出来，希望不会太晚。我想说，再平凡的人，没本事的人，甚至窝囊的人，都有发光的地方，都会有人记得，都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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