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一瓣|陈永安《父亲的麦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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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发自App 转载《运城日报》

转载《运城晚报》
2019年06月13日
■陈永安

父亲的麦收



进入阳历六月,山西的麦子便开始黄了。这是一抹泛着满地金色的黄,洋溢着舒服而不刺眼的亮光,陪衬着黄土高原浑然天成的颜色,构成了黄土高原一幅最美最喜悦的水墨画卷。

准确地说,麦黄是从山西南部晋南开始的,或三天五天,或十天半月,一抹一抹地泛黄,由南到北,晋南晋中雁北一抹挨着一抹,直至涂抹完成山西黄色的全景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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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是在晋南一个叫万荣的乡下,东依峨嵋岭二阶台地,西临滔滔黄河,就是离那个叫田东照的剧作家写《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弯》不甚太远的地方。

家乡的村子是山西全境第一眼看见一抹麦黄的地方。

临近六月,村子便开始有点忙了。十村八村不时会有集会,这集会不同于镇上的商业集会,这时节所有村子的集会几乎是清一色的麦收用具,集会的名字也土得掉渣,渣掉得有味,一股脑都叫“杈把扫帚会”。卖镰刀扫帚的,修木锨木杈的,这些多是男人们要干的事情。
女人和姑娘们即便没得事做,也要悄悄换一身亮眼的衣裳,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到附近燥热的集会上转转,说着笑着,趁同伙不注意眼睛不时地瞅一瞅身边擦肩而过的帅气男人或穿着洋气的女人,然后,在一家凉粉摊前,叫一碗凉粉,买一个火烧吃了,起身看见黄亮的油糕,二分钱一个地买上十个八个,用纸包了,带回家给孩子或老人吃。

六月麦忙,绣女下床。六月是家乡最繁忙最欢快的季节。

男人们早早磨开了麦收的镰刀,磨上一会,便小心地用大拇指在刀刃这边摸着,确认没有“倒刃”之后,再在大拇指的指甲背上轻轻一磕,这才满意地放靠在墙角。女人们蒸好了一锅又一锅白而可口的馒头,还不忘顺便费上一点心思,包上几箅韭菜或其他什么馅儿的包子。

家乡的麦收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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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像村子所有的男人一样,喜悦地如期完成着麦收前的所有准备,购置和修理着麦收的物件工具,一遍又一遍去责任田仔细查看麦子泛黄的颜色,小心地从一把麦穗上掐掉一粒或几粒麦粒,用指甲掐试着麦粒的硬度,然后乐呵呵地回家。

麦收的季节是慢腾不得的,七成开镰八成过半九成割完。这是一个抢收的季节,农业社时一直用“龙口夺食”四个字形容麦收,看来一点也不为过。
一年的收成一旦遇上连阴雨,长在地里已经成熟的麦子便会发芽,堆在场里的麦垛也会发霉。麦子再好,收不到粮仓说啥也是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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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发自App 六月正是阴雨绵绵和暴雨阵雨不断的雨季,早上刚看见了红通通的太阳,热得人像钻进蒸笼,冷不防中午就会有风从哪边刮过来几朵黑色的云,哗哗哗地连招呼也不打就盆泼瓢舀地把大雨从天上毫不吝啬地倒进麦田麦场,气得满地满麦场的人天王老子地叫骂。

本家的二爷脾气不好,是最能骂人的,犟脾气一上来天王老子不分青红皂白一通乱骂。有一年二爷家刚把收割的麦子摊开晒了不久,四轮车拉着大碌碡在麦场碾转了三五圈,太阳就忽地不见了,不一会就吼雷火闪的,随即大雨便哗哗砸了下来。
几个叔叔婶子赶紧起场,二爷便骂开了。叔叔婶子们没有人敢吭气,年轻的五婶看见二爷骂得不停歇,便笑着劝二爷,“爹,不打紧的,过云雨,一会就没事了。”
看了五婶一眼,说话有点结巴的二爷又开始继续骂:“过、过云雨?我麦场有它的路哩?偏、偏偏从我麦场过?”
【心香一瓣|陈永安《父亲的麦收》】逗得几个婶婶笑得捂住肚子滚在麦场。二爷看着几个婶婶笑成那样,便不再骂天骂雨:“笑、笑、笑球色哩,我驴日地还、还怕你这一窝子狗日地笑哩,一会你、你这一窝子想、想哭都、都来不及哭啦。”
惹得隔壁麦场也传来哈哈不断的笑声。

准确地说,父亲的麦收其实是从麦子进场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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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金黄的麦子是割不了几天的。农业社的时候,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七八天,满地的麦子便会在生产队四套骡子车的运载中堆成十几个好大好大的麦垛,然后开始一月二十天的碾场。
地分了,各家各户的干劲明显大了许多,三五天光景,地里的麦子镰割机收全被牛车拉四轮载地堆在了自家的打麦场里。

麦场的日子是最耗人的,几乎要占去麦收三分之二的时间。各家各户的麦场多是由生产队打麦场一块一块划分给每户的,麦场周围堆满了各户大大小小的麦垛。
用牛拉碌碡碾场的,麦场小点可以喔喔打打地凑合转着,靠四轮车碾的那麦场就显得窄小紧巴了,车辆根本转不开,于是邻近的几家麦场便结合一起,今个是你,明个是他,轮着碾场。

碾场还不算什么大问题,苦的是扬场。

扬场是个技术活,看着简单,做起来却极有难度。扬场把式每开始扬,都会仔细看看周围麦场风的通道,风大了,从风的侧面起扬,木锨撒出去很低,且正面朝着风,这样不至于让大风把麦粒刮进远处麦草麦壳等杂物里。
风小了,角度便要转换,扬场把式迎风把木锨撒出去,麦粒落在前面不远的麦堆,而杂物会刮满扬场把式的一身。没有了风,扬场那更是艰难,木锨抡得老高,使劲撒出去,麦粒落在远处的麦堆,短秸秆麦壳杂物便飘着转着落在扬场把式的近处。
队里有个女子,叫秋果,生产队麦收时经常看见别人扬场,以为扬场是极简单的事。那年她出嫁到八里外的邻村,看见邻村没有扬场把式,笨重的风车呼噜呼噜地被几个壮汉使劲摇着,费力费工费时,于是秋果袄袖一挽,告诉队长说她会扬场。队长很是高兴,一切听她指挥,结果,起好的麦子杂物大堆被她指挥着推到场东,又折腾到场西,至天黑也没扬出一斤半斤。最后,崭新的一个新媳妇从此再没人叫她秋果的名字,而被“老扬老扬”地叫了几十年绰号。

中午碾完了场,忙完起场、收堆之后,多是到了临近日落前的两三个时辰。六月的风多会在下午刮起,或强或弱,刮上一阵,临近日落,风便会停了。民谚说强风怕日落,看来民间千年实践汇集得来的结晶不是胡编乱造的。

日落前的几个小时,便是扬场的最繁忙时期。

父亲是队里远近闻名的扬场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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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扬场的技术不知道跟谁学的,打我记事起,三四百人的生产队里,一直没有看到能超过父亲扬场的好把式。

生产队的时候,父亲当过好多年的生产队长。麦收一到,父亲便早早安排好队里的劳力,全身心地开始在麦场忙活。每天中午过后,生产队的打麦场便堆起了几个小山似的麦粒麦秸秆麦壳混杂一起的麦堆,父亲带着几个年轻男人趁着起劲的风抓紧着扬场。
扬场的劳力晚上几乎是不回家的,风顺的时候,再困再累也不得休息,偶尔,没有了一丝的风,扬场的人便倒在麦堆旁蒙上一眼。
村子通电早,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因为用人力打了一眼深度为664米的深井,一下子全国有了名气,于是,村子便比邻近村子早通了电。一晚上灯火通明的麦场在附近的村庄很是少见。
一到天亮,万余斤扬得极干净的麦子便一麻袋一麻袋堆在麦场。

土地下放到各家各户后,每遇麦收,父亲仍是麦场的忙人。因为有父亲的熟练扬场,我家的麦场是最早收场的。那时,我跟着父亲也早早学会了扬场,即便偶尔我家的麦场碾场晚了一点,但也是最早收拾停当的。
忙完了自家扬场,父亲不会停歇,喝一口茶水,便会帮着没有扬场的家户。生产队里,我家的户门较大,二爷三爷的,还有七八个本家的伯伯叔叔。
脾气不好的二爷家人口多,五个儿子合伙着一起麦收,帮二爷扬场是少不了的。有时天气不好,满场的人都像是急疯了似的,父亲看着我家的麦子已经扬了大半,便留下我一个继续扬,自己提着木锨便去帮二爷三爷家。
队里的石柜老汉前些年死了老伴,儿子尚小,自己的一条胳膊早年跑日本时被鬼子一枪钻了个洞,剩下一条右臂十分吃力地苦撑着麦场的日子,父亲一有空就帮着石柜老汉,有时也拉着我给石大爷帮忙。

扬场是最苦最累最脏的活计,父亲从来没有嫌弃过,有叫必应。五十多岁的父亲,一进麦场就有着使不完的劲,也有着洋溢不尽的快乐和喜悦。

六月的麦收在紧张的劳作中欢快地过去,而每天悄悄靠喝着两三片止痛片止痛提神、不停帮着别人扬场的不知疲惫的父亲会在结束麦收之后大病一场。

一地麦黄在人们的辛勤中一年一年写进了丰收。一年一年的日子随风飘去,麦黄和麦场的景象也慢慢成了记忆。
后来,大型机械开进了六月,一块一块的麦场变成了村组农户成家分户的宅基,再后来,村子的麦子少有人种了,一些果树、油桃的经济林树木覆盖了村子六月的金色。
再再后来,父亲在那一年闻到远处飘来的一阵麦香之后挥手告别了他最最快乐的六月。

六月的风吹着,从家乡吹向远方。

家乡的六月模糊了记忆的繁忙,而六月的一地麦黄和父亲的麦收却愈来愈清晰明亮,明亮的一地麦黄如同一抹金光闪亮的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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