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是春来

最怕是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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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化,裸露的土地似乎一下子抬高许多。坐在车上,我急着跳下去,想在上面走走,留下自己的脚印。
雪就是发酵粉,土地成了发面馍。蹲下拿那土在手里搓搓,酥软,这一定是种子们的最爱。
抬头,正对山嘴。三个山嘴如三只鱼头,伸了过来。它们中间前面是低平的山谷,后面相连处是倒写的“V”。雪后草干,风静日暖,从没有过的清晰。
麦垄间,有草。拔掉,根部白嫩。当然是冬草,我怎么觉得就是春芽呢?
扭头再看那一个个山窝,一道道沟谷,真有点害怕。记得去年正月二十归来,我在七队后面的那道沟发现了萌生的新草,就把那整个的沟谷转了遍,一寸也没落下,总共发现六七片新芽聚集。一点没错的,因为除夕我山行时没发现一叶新芽。
我把那附近的小沟岔和小山岭走完,我得到了春临八里山的第一手资料,看到了它的第一步,听见了它的足音。那天我走得脊背冒汗,小腿肚发疼,但记录了春的初发,一枝新柳的摇动,一片河冰下的小鱼。
接下来我不跑了,我缓缓地走,偶尔趴下,间或停下。探访春来,得看,得想,得感知,甚至得回忆和远望。草芽,花蕾,枯枝变软,白草变青,粗想那么慢,什么时候能布满这片山河?但细想,细品,觉得每一秒都不一样,一秒内就有十棵小草钻牙,五朵小花吐蕾,一棵小树催醒。
坐在这个山头,看对面的山头。我对这个山头的春稍稍心里有数,对对面的山头的春色一无所知。我想把春都把握,自感力道不够;我想都走遍,又担心刚刚走过身后即有春色迸出,回首已非先时春。我怕,不管是浩荡春风吹山醒,还是默默春夜春暗来,我都不能准确感知,真切定位。我可以拔山盖世,剑断河流,但面对春的进发我只能倒退,我懵懵而恐恐,我不知道它就那么不吭声,但举手变山颜。它可真有神笔一支,落墨点点春色,换了自然风,变了人间世。
绿满沟壑,猛然想起,却又觉得春是一下子就敲开山门,绿了庄田。篱笆上的藤条成了绿色的小绳,星点着几朵淡紫的小花,有古意里的芬芳静好。
整个春天,我不能有丝毫的主动,我只能被牵引,手忙脚乱地追随。我跑着欲抓住春这边的衣袖,它轻轻一转,我扑空的手只摸到了它散落的红白黄紫,万里锦绣于我似乎永在天边。
今天,看这软土软地,竟又生生泛起害怕春来的感觉。即使我让我的学生和亲友都来,分任务各走几座山,恐怕也不能摸住春来的脉搏。它到人间草木知,人不知,再聪明的人也不能确定它下一刻的生发,正如你不知道山头哪边会忽然飘来一片云。
春天还没来,就害怕。春天若真来,怎么办?我在想,今年春来,我不惊不慌,随意来去,或者野鹤闲云,或者小屋书生,或者城里教员,走哪感知到哪,在哪想象到哪。讲课后会想起苇锥把顽石顶得骨碌碌下山,在窗口会回望库尔勒千里大山的五月晚醒。在天涯会想到大河南北山间的桃杏,往往一两棵开放就装点了雄山,灵动了村庄。舟次野村小渡,晨发古桥驿舍,带几枝竹笔,画两幅山水,这该是春天时的正事。到了江南也赶不上春,索性不追它,也许它会悄悄回至我身边,诱我感怀,引我神远。它气脉气韵的流动本就会到人的心上,三人一日春,五湖明月生。
怕春的冲锋和反叛,又欢喜想迎接它的进攻。我还是这么一个我,这四十多年我亲看的春天却年年不重样。曾经担心没有春天的新感觉来灵润笔下的文字,现在想想实在是杞人多虑。即使活上一千年,春天也断断不可能感受净尽,何况我看到的只是这一片小小的江山。
【最怕是春来】今天农历腊月初三,再有十六天打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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