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6-无题

晨曦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打破拂晓的雾霭,世间仿佛天地初开,少年又做梦了。新的一天来临,将他逼得逃无可逃的,是比以往更深的梦。


“唔……呜呜。”

他呜呜咽咽,闻着梦的焦味颤抖,真的快死了。

和昨日不同,次日早晨的天,很蓝。身侧,离离小草覆上了晴光。
睁眼抬头,便望到万里无云的碧空。飞鸟翱翔,像是铺平的蓝纸上瞬时留下的一抹洁白印痕。
黑夜总是接着白天,白天又总是接着黑夜,一天就像是分割成两半的圆。日夜轮转,光阴流逝,时针从白的一头走到黑的另一头,不过是在兜圈。
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如此荒诞的摇摆。一天天就这样过去,过去……

「醒了吗。」

这样的一句话,把少年的心绪拉回了现实。


话是刀魂说的,虽然他在句尾说了“吗”这个字,却无疑问的意思。
不眠不休,他在少年身旁待了一夜。当然,他不会“累”或者“困”,也不会“渴”或者“饿”。

少年睡觉的石头旁长着缠绵的牵牛花,弹簧状的花藤犹若青虫。
清晨时的露水化成水雾,花上的晨露多也升腾,余下的两颗露珠顺着叶片和花瓣的边缘滴落,在空中凝于一瞬,随即掉入少年的眼睛。

「……我,我又……做噩梦了。」

少年的眼睛蒙了一层水渍。
他眨了眨眼,便看到刀魂那犹若神影,依稀渐现的样子。
水雾慢慢消散,刀魂的样貌也愈加清楚。
少年还不习惯刀魂的存在,刀魂则对他“毫无成见”——刀魂对每个少年,都一视同仁。

少年翻身,手撑地面摇摇晃晃地起身又坐下。等到紊乱的呼吸变稳了些,才对与他同一模样的刀魂极慢地说出了这句话。

见到醒后惊魂不定的少年,刀魂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少年抓起了围巾,看着雾气般的另一个他,又发起了呆。
他微微地想,刀魂一定早就知道了那场灾祸的内情。不能说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说出实情后,我就会死呢?
少年又想:如果人生来就是透明的,那人们能看到彼此、感受彼此之间的存在吗?透明的人要怎么交流呢?
如果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否”,那,透明人的生和死,就是毫无差别的。

全然不感叹,而后又是许久的沉寂。沉得,就好像世上所有的声音都化为石头掉进了同一个缝隙里。醒后的少年面对偌大的空寂,更加迷魂。

该怎么做?要去哪里?

没有想法,没有答案。

刀魂是流动着的青蓝色光影,是真相不明的一具魂。
无论是这把刀,还是这具与他相同样子的幻影,皆似离奇的梦。仿佛只要一眨眼,一切就都不见。
不再有什么“你”、“我”、“他”,也不再有现在未来以及过去的一切。
【Chapter06-无题】不知是现实如此,还是少年臆想出了另一个自我。放任幻想的枝蔓漫无目的生长,结果便是双腿离地似的幻惑之感,他的灵魂也离身体,愈来愈远。
……

一旁,刀魂关上双唇,不言不语。
少年站立,与其平视。

刀魂没有气息、只是在观察、仅仅只是观察。

通透似琉璃,光泽如紫玉的,他的双眼里——没有惭愧、没有惋惜、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怜悯,只有“看”。

少年抬起脚,握住刀,混沌踱步。

只见,远处错落的晶柱与安宁的湖俨然一体。

刀魂在他的侧后方跟随、飘荡,做个不言不语的背后灵。少年不害怕,但他拿刀的手发虚,身体也软塌塌的。

这里应该是山上吧?
他想着,走近了心形的湖。

只见晶石绕着湖高高凸起,像一个个金色的糖块。
少年蹲在湖边,看着这片湖,困顿地沉思。他突然好想抱着刀跳下去,而刀魂也知道他这一瞬间的想法似的,眨了一下眼睛。

刀魂没有阻止。

他只是,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我。”

少年想试探又害怕知道答案地动动唇,问:

“我还有……未来吗?”

问题尖锐而模糊。而刀魂依然没有回答。
又是一段几十分钟的沉寂。

“……”

刀魂久久不开口,恍若一块半透明又悬空的人型浮雕。
显然,有些事他能回答。同样,有些不能。
所有的事情都蒙着一层纱。
既定的将来已近,该如何选择?选哪个才好?选哪个才对?
生与死的答案,可不是是或否那样简单的是非题。

是“生”?还是“死”?没几天可以考虑了。

如此,少年才明确地意识到,或许这两三日就是他最后的时光。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生存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他总是浑浑噩噩的。
就连将死的现在,也是。

浮动的光斑散落水面,好让每一个水晕都化为鎏金的溶液。
就连他的倒影也漫溢,光芒闪熠。
偌大的湖却显不出另一个他。刀魂似乎活在真空的泡泡里。

忽然,下起了绵绵细雨。
雨点打湿少年和他的围巾,却没有沾湿刀魂的头发或是衣服半点,只加重了那光芒的蓝与神秘。
停立雨中的刀魂,幽蓝得好像一颗腐朽的星宿、又好像一只永驻的鬼、凋零的骷髅,封存所有秘密。

“啊啾!”

沾湿的围巾黏在脖子上,好像一块返潮的大年糕。
少年被雨淋得打了个喷嚏,遂联想去年夏天的大暴雨:

「……雨……要下到什么时候?不要变成暴雨就好了……」

雨点如柔软细针,穿破刀魂无形的身躯,冷冷清清,就好像一切要随时解体。

“……咦?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想法?”

少年看着他,问。

“因为我是另一个你。”

刀魂顿了顿,又说:

“这个世界,和我以前到过的世界不太一样。我对未来的预测……大概……只有四分之一的准确度。”

「……」

「听不懂啊……」

刀魂似乎,正边说边感知着隐秘之物。

“你是靠什么预测未来的呢?灵感?”

“不。不是灵感。我不能说。说了你现在就会死。”

“……这样啊。”

「又是这个理由……」

刀魂避开了关键。

从少年询问雨还有多久停的那时起,各地的时钟纷纷倒数: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它们整齐又刚好地指向了十二点,又“噹噹噹——!”或者”咚咚咚——!”地响了十二下。
就在这时,雨停了。
刀魂的预知准确得如同一只精准的秒表。

同样又不同的两个人不以言语交流,却异常默契。刀魂总能极准地判定少年的每一个动作和想法,准得乃至于少年所有的想法和话语,像被囊括在了刀魂神明般的预言之中。

“……有些事,只有和这把刀融合,我才能告诉你。”

刀魂的眼睛里,又显出如泡沫般的暮辉色。

“那些信息,只有舍弃死亡,才能知道。”

他说。

“这几天,我会告诉你这世界一部分的真实,以及你现在要意识到的事。”

“永生的真正意义,还有死亡对于常人的可贵,我都会告诉你。虽然你不理解,但我必须与你明说利害。”

这本该是段常人念来语气颇强的转折句,刀魂却说得极为平淡。比调酒师把一碗凉白开放到两个杯子里,再颠来倒去无数次的结果,还要无味。

“永恒比死亡更恐怖,因此,我必须告诉你,它的可畏之处。”

「可畏……之处?」

风缓缓流动。少年不知道另一个他除了死讯还带来什么,是长生的良药,或是祛魅的暗示?他目光发直,没有想法,只是一遍遍地听另一个自己述说,述说那相同又不同的未来。

“在那之后的每一天里,你会渐渐失去人的特质——痛觉,味觉,触觉,先是这三种感官。”

“味觉……我的舌头,会变没吗?”

“不会。但不论吃下任何东西,你的舌头都尝不出滋味。酸、甜、苦、辣、咸,所有的味道都会消失。不论吃下什么,你都只会感受到毫无味道的口感。”

“嗯……触觉和痛觉呢?”

少年没按刀魂的顺序问。

“比如,有一块凹凸不平的冰、和一团火。现在的你触到到冰块,便会感知它的形状,感受它的冷。触到火焰,便觉得滚烫,本能地退避。融合之后的你,感觉不到任何物体的温度,不论触碰什么。”

“然后,痛觉。高处坠落、锐器贯穿、水淹土埋、火烧雷劈……不论经历了什么,你的身体也完具如初,不死不灭,毫无疼痛。”

刀魂继续说。

“之后,是感情。你的食欲会随着感情的淡化慢慢减少。最终,你不再需要进食,也没有任何情绪。如果不死不灭是你选择活下去的补偿,那丧失一部分感官和情感,就是你选择活下去的代价。”

「……补偿?代价?」

理解不了。

这其中的真义,就算是芝麻粒大小的一星半点,少年也理解不了。

“这些就是我现在能告诉你的,不死不灭的……一部分真相。剩余的事我只要提半句,你立刻就会死。”

「……嗯。」

沉思,迷惘。复沉思而复迷惘。

说到底,这世上,此刻,哪些人的记忆里还有他的存在?千百年之后,记忆里有他的人,又剩下谁?更远更远的时间长河里,或许连山河都会消失,大海也被填平。

真的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吗?

“……你会一直在吗?到我死为止?”

“如果你选择了死亡,那便是。”

“如果我选择了活下去……呢?”

刀魂双手抱胸,定格不回答。

“……”

沉默。

「……」

少年的心也跟着这样的结果,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残忍的决绝,好像接受了。

刀魂于他,就像一根盲人的拐杖。而他,是被这个世界所排斥的异物,是发脓溃烂而不得不被除去的坏疮。不然这世界就会变得千疮百孔。

乔木上的栖鸟还羽翼未丰,夏阳辉照,那羽毛里蓬勃着的肉色柔嫩得略为险恶。第一天的半数已经过去,一种无法形容的气氛不可抑制地吸附在这默然之上,老天好像,在编排一首悄然的送行曲。

混沌的残留物来自孤独,萧然漩涡般零零落落地翻涌在心房。没有虚度的悔恨,没有充实和感动。

「……」

为何迷茫?乖离的生活,他不是已经习惯了吗?

“这三天你离不开这里。”

他摇头,无力去想。

“嗯。”

这已是他最大回应。

“如果有一只兔子。”

刀魂忽然开口,眼睛像紫色的明月。

“什么?”

“这只兔子未来的每一秒里都有成百上千种死法,你还会养大它吗?”

似乎是错觉,少年竟然听出了一丝悲哀。

“怎么会有这种事……?”少年摆摆头:

“…我,我不知道……”

“你怎么想?”

刀魂还是那样平静。并非残忍,而是无为。

“很可怜…吧。”

虽然嘴上是这样说,可少年心里几乎没有哀怜。他见过许多次孤儿院的人掐死小动物。而那些时候的他,心底平静如石。

“因为你知道常理,才这么想。你没有共情。”

刀魂看着他,用空无一物的语气说道。

“……”

少年浑然不知这句话的意味之重。

“不论是兔子,还是猫、狗、鸟、人,都一样。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日月星河,乃至这颗星球和整个宇宙……大家都要死。”

“……我知道。”

少年眨眼,低头,重复:

“……我知道的。”

他真的知道吗?

刀魂接着说的一番话,少年听得前所未有的仔细。

“生命的结束在于死亡。而死,又能脱离所有的一切。如果你选择了永生,就再也没有离开这世界的机会了。你会一直,一直活着,一直、一直……那是非常,非常恐怖且痛苦的事。”

隐含的不明晰之物,悄悄变质。大风吹得群树沙沙作响,他的脸庞也干涩。

“那些晶石的下方是地脉。”

刀魂抬起右手指向晶簇,道:

“所谓的地脉,就是这颗行星的血管。这颗行星是活着的。”

“活着的……?……和人一样?”

“对。以往的世界,所有矿脉都有同一个源头。但这个世界不一样。”

刀魂的指尖又偏向了别处。少年走过去,发现了一簇依在背阳处黄色晶矿上的火红色晶石。

“……”

刀魂思忖大地之下的不明晰。

“用刀敲碎那块红色的石头。再把刀鞘插进土里。”

「……?」

“……嗯。”

少年照做了。

刀魂有些不平常地说:

“我看到了四散的地脉。如果是以往的世界,这些石头都只有一处源头。”

奇特的用意。本以为刀魂会再说些什么,可他却说:

“这片红色晶石的源头,连我也不知晓。”

这世上,竟也有连刀魂都看不破的事。

刀魂似乎,疑惑了。

之后,又是一晚。下一晚便是一场梦的交接。短暂而漫长的三日就要划上句号。拨开云雾见明月,迷雾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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