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孤岛
No Man is an Island.最近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辆公交车上。
——John Donne
像是一个安然的午睡,睁开眼睛的刹那,看到阳光和树木的影子交错闪现,伴随着发动机的嗡鸣声。
“现在年轻人不是都爱去酒吧影院约会的嘛,大老远跑来公园约会的还真是少见。”
林安瞥了一眼周围,车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才意识到司机是在和自己说话。
“年轻就是好啊,哈哈哈!”
不知道哪里触到了司机大叔的笑点,他一边咯咯笑,一边捋了一下稀薄的侧边刘海,却依旧遮不住头顶那片寸草不生的土地。林安不知该如何接话,也只能跟着司机大叔尴尬的笑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辆车里,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打破这样的尴尬,记忆像是被腰斩一般,而他站在记忆的断崖前面一脸茫然。他一言不发,只得转头看着路旁的法桐树慢慢倒退。
不过这一切并不打扰司机大叔的好心情,他打开广播,车厢里瞬间充满上个世纪某个女明星暧昧轻灵的歌声,非常复古的旋律和气息,狭小的空间仿佛也弥漫着八十年代歌舞厅颓靡的香气,然后司机享受地随着音乐哼起歌。
司机师傅提醒他下车的时候,机械的女声说东湖郊野公园到了,于是他松了一口气跟司机大叔微笑道别。
林安其实不是很在意自己现在的处境,虽然搜索了一圈自己的脑袋,对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一片空白,但是并不觉得不安,可能是因为今天的阳光温暖不躁,又或是其他。他往公园里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了手机闹铃和振动的声音。
“下午两点半,公园湖心雕像。”
林安关上备忘录,依旧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设置了这样的提醒,翻了翻记录,一条备忘录写着“林安”,和一串像是住宅地址的文字。还有一条,写着“No Man is an Island.”
来不及纠结,林安很快就看到了那座“雕像”。
这片湖比想象的要大得多,湖中心有个很小的小岛,一座高耸石像,看衣着像是个古代的女人,面目年轻,神态却像个老妇人一般慈眉善目。绿树之间隐约可见的红瓦似是庙宇的屋顶,有袅袅青烟升起。湖的缺口蜿蜒出一条小河,看样子应该是环绕这个公园流淌,却也将整个公园割裂开来,一座座石砌的桥跨过小河将割裂的空间连接起来。
林安绕着湖边走了一会儿才找到通往湖心小岛的路。踏上小岛才发现这里非常安静,只有几个人去庙里烧香,并没有像是景点一样各式买卖纪念品之类的地方。
绕着小岛逛了一圈,他在小庙后面的长椅上看到了一个女人,穿着红色的连衣裙,背对着自己看不到表情,可是他却分明从那背影中感受到了一丝游离于他人之外的疏离感。
像是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视线,女人缓缓回头,看到他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淡淡的笑了笑,唤了声林安,挥了挥手。
“啊,果然是她。”林安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无意识的展露无遗。
两个人面对湖面坐着,身后偶尔有人经过高声谈笑又或是细语低喃,然而两人一言不发,像是与世隔绝一般。好在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像是有一种默契使得林安不觉得尴尬。
“林安。”女人的声音细弱温柔,像是母亲低声唤囡囡,又像是少女轻声唤情人。
“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笑容像是一朵水花绽放在她眉目轻柔的脸上。林安却只想伸手抚平那笑容也无法掩盖的微蹙眉头。
苏叶回过神的时候,公园的梧桐花开的正好,花香和阳光,没有一样能渗透她冰冷的外表。她一点也不想哭,父亲喝完以后躺在那里不知道多久的酒瓶子扔过来时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它就那样撞在自己身上,然后再拐个弯奔向大地的怀抱,迸裂、绽放、四处飞溅,劣质酒精的气味弥散,有碎片不经意间亲吻过自己的小腿,留下鲜红的唇印。
这世界对于自己来说,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了。苏叶想。当一个人已经坠落到黑暗的谷底时,就已经没办法再继续下落了,只能与深深的寂寞和黑暗为伴。
酒瓶破碎的声音惊扰了隔壁的邻居,人们对这一片狼藉早已习惯,有人指着酒气熏天的男人骂骂咧咧,有人拉扯着苏叶,嘴里嘟囔着“造孽哟”。其实苏叶来说,一切声音都像是电话忙音,没有人接听的电话,也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
抑郁像是被深深地种在身体里,深夜苏叶常常无法入睡,无法遏制的疼痛蚕食着自己的身体,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抓住,一阵一阵的抽搐疼痛。偶尔意识不清的梦境里,充斥着幼时父亲的劣质酒的气味,母亲的谩骂叫嚣,狭小逼仄的空间里纷飞着一切能被母亲用来扔的东西,然后父亲强壮有力的拳头就会落在母亲身上,打出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嚎和更不堪入耳的咒骂。
一开始苏叶还会冲上去护住母亲,那时她还总想着,只要自己表现的足够好,母亲总会对自己露出笑容的,一切都会好的,然而越来越多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吵架扬长而去后,母亲扬起的巴掌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呸,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赔钱的贱货,和你那废物死爹一样的玩意儿,要不是你们我怎么可能过这种日子……”
后来苏叶变得沉默,父亲殴打母亲的时候她就那样坐在一旁冷眼相看。母亲一边哭一边咒骂她是白眼狼而落下巴掌时,她也依旧一言不发。
瘦小的苏叶路过人群的时候,总能听到那熟悉的叹息声。
“作孽哟。”
“你好。”
一声温润的男声像是突然把苏叶叫醒,然后苏叶才发现天空已然披上了似火黄昏的战袍,吹过梧桐树的风带着甜腻的气味。
“你没事吧。”
林安觉得自己的一天过得非常平淡,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已经没有了昨天那样的慌乱和不安,直到想在公园歇脚时看到一个穿着蓝白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湖边发呆,腿上的血迹有些干涸模糊不清。
湖边的围栏非常低,林安觉得下一秒好像她就要一头栽进去一样,尽管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和他人有交集,可他还是忍不住出声了。
苏叶回头看到男人脸上纠结复杂的表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头微笑。
她只是微笑。然而在林安眼里,那个笑容写满了无奈和绝望,像是赴死的飞虫。林安对他人的情绪感知变得十分敏感,而此刻他就能一眼看穿她的绝望。
大概是面容苍白,瘦弱娇小的女孩子总是容易让人觉得怜惜,所以苏叶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温柔,那种温柔里带着冰冷的悲凉。
也许是因为无聊,林安忍不住和苏叶攀谈起来。聊着聊着苏叶就被林安逗笑了,傍晚的风带着残阳的温度,让苏叶觉得自己像是梦醒了。林安人很有趣,温和礼貌,谈吐让人觉得非常舒适,讲起来自己幼时的趣事让苏叶觉得他非常适合去说相声。
但大多数时候是林安在说,说的都是些陈年旧事,苏叶只是听,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混乱糟糕的过往和梦境。
“你有心事,其实完全可以找个陌生人说说,这样也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林安突然说道,然后笑着对苏叶眨眨眼睛:“比如我。”
苏叶沉默,很多事情,从口中说出来无非是无关紧要不带感情的声音罢了,像是心和肺将言语过滤出来,而那些肮脏的情绪,只能继续在身体里发酵。
林安当然知道自己这样说非常突兀,也许苏叶的沉默是因为不安和不信任。
“我有病,”林安收拾笑容,非常认真的盯着苏叶的眼睛,“我得了一种病,我会记不住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说不定我第二天就会忘记你还有你说的话,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别人。”
林安看着苏叶半信半疑的表情突然笑起来。苏叶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会相信这种话真的太傻了。林安约苏叶无事时俩人便可来湖边说说话,苏叶答应了,因为她隐隐觉得林安侃侃而谈的外表下有一颗和自己一样寂寞的心。
苏叶又一次深夜从梦中惊醒,梦里恍惚是年幼的自己在昏暗破旧的走廊上奔跑,看不清经过的人的脸,耳边全是别人窸窸窣窣耳语的声音,却听不清说什么。进门的时候她还踢倒了父亲的破酒瓶。
咕噜……咕噜……砰。
然后映入眼帘的是母亲苍白浮肿的面容,在苏叶记忆里从没有看到过的安宁而温柔的脸,她手腕上开出的鲜花蔓延到肮脏的水泥地上,散落在地上的刀子和白色药片发着冷冷的光,像是在嘲讽着谁。而后越来越多的人涌进屋里来,有眼熟的邻居,有穿着警服的人,苏叶第一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她想偷偷溜出去,下一秒却被母亲的某个亲戚拉扯住,哭嚎威胁着要她哭,然而苏叶哭不出来,那双手抓的她生疼,下一秒那张脸就变成了面容苍白浮肿的母亲,怒目而视似是要辱骂殴打她,紧接着所有人的脸都变成了母亲的样子,狰狞着,咆哮着,像是野兽一样冲自己扑来。
然后她醒了。
苏叶醒来一身冷汗,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疼痛不住地颤抖。定量的安眠药也无法使她入睡,只是干睁着眼脑中一片空白,盯着天花板直到晨曦微亮。虚幻和现实,互相交织,不知年月。
整整一周,苏叶每天都去听林安说一些有意思的废话,讲一些不知真假的故事。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理医生要自己多和别人说说话,她第一次觉得听别人说话,也会让自己觉得轻松。哪怕只有片刻,在这须臾之后是更无穷尽的黑暗,也让人贪恋如同毒瘾一般。
那天苏叶路上出了些小意外耽误了些时间,虽然迟到了,可她还是去了约定的地方,甚至有些担心林安会已经走了。
当她看到湖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悬着的心放下了。
【被遗忘的孤岛】“林安!”她叫了他一声便小跑过去。
然后林安回头,笑容温柔礼貌,可苏叶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不安。
“你就是苏叶吧,你好,我的朋友。”
苏叶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恍惚而惊恐,仿佛看到了某种诅咒。
后来苏叶就知道了,那是一种叫做短期记忆丧失症的病,以前林安也有非常稳定的工作和生活,但是一次车祸后给他留下了这样的后遗症,肇事者赔偿了林安一笔足够他下半辈子生活的补偿金,但是医生却给他下了死刑,他不会再恢复了。从那时起,他的大脑将再也无法将新的短期记忆转变为长期记忆,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重新回到事故之后的那一天,有时候是一周,也有时候只是短短两三天,常常一觉醒来他就要重新认识自己的病和周围的事物。他用尽一切办法,利用身边的一切来使自己重新认识一个对他而言陌生的年月,有时候是各种便签,日记,或者是手机的备忘录,标注自己要做的事。
苏叶一开始觉得非常震惊,她无法想象如果缺失了记忆独自一人生活该有多艰难,不过如果她可以选择,她宁愿拥有这种疾病,也许自己过得会比现在好一些,但显然她没有这样的运气,这种病对林安来说也一定是不好的。说不上来究竟是她更不幸还是林安更不幸。
苏叶开始试着向林安吐露自己心里那些难以启齿的秘密和心情,他人晦暗不明的神色,带着酒气鲜血和咒骂的回忆和那些让自己仇恨和恐惧的梦。
像是终于找到了安全的倾诉发泄的树洞,苏叶觉得有种宣泄的快感,更庆幸的是林安从未表示过不耐烦或者是那种罪恶的悲悯。他总是认真的听,不做任何评价,会在她诉说到疯狂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时候轻轻地拥抱安抚她。然后在一个阳光还不错的某天,再重新认识她,她觉得肮脏和疯狂的那些事情,不会让林安噩梦或者抑郁,好的坏的,都将于某一刻被彻底清理。
苏叶一开始的时候错觉自己像是得到了救赎,后来她就知道了,那是不可能的,已经烂在了淤泥里的腐朽枯木是不可能再重新发芽的。就像毒品之于那些失魂落魄的人们一样,他们以为那会是救赎,却发现一切都是梦幻泡影,总有一天梦境会破碎,现实如同无底深渊。让她深刻的明白,这个世界于她而言,绝不会变好了。每个人就像是一个一个岛屿互相连接拼凑成整个世界,然而她正在渐渐被世界遗忘。
即便不久前那终日酗酒的父亲因为喝酒而猝死街头,她也依然逃不过心底里父母的阴影,年幼的时候她无力反抗,长大后也依然不敢反抗,甚至是他们的死亡都无法让她释怀。就像动物园里从小被铁链困住的象,长大后它也无法挣开那细小的铁链,那条铁链已经深深地捆在它灵魂里,唯有死亡得以解脱。
不久前有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跳楼自杀了,苏叶知道她,和自己在同一个心理诊所就诊。她的父母对她非常好,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抑郁成疾跳楼自杀,心理医生因被告不得不关门打官司去了,他给苏叶介绍了另一个更权威的专家,但是苏叶拒绝了,她开始一个人面对更加漫长无法入睡的夜晚,甚至睁着眼的时候也开始幻觉看到父母死时的模样,令人作呕又令她恐惧,耳边是别人不停低语的“作孽哟”。大量的药物使她更加消瘦,双腿开始浮肿……
“之前在公交车上不小心睡着了,真的非常抱歉。”林安看着苏叶,面色有些羞愧,一双眼睛却平静而清澈。
“没关系,我就是来给你道个别的。”苏叶说。
“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我准备出去走走。”
“什么时候回来。”
“不太好说,”苏叶顿了一下,又道:“心理医生也觉得出去看看改善一下心情对抑郁症是有好处的。”
“那先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你。”苏叶递给林安一个长方形的小玉牌,不是什么值钱的好玉,但是她一直带在身上,曾经有人告诉过她,那是她刚出生时姥姥冒着雪走了很远的路去一个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可是苏叶记忆中没有见过她,也许她都没有活过那个寒冷的冬天。
“送给你,以前我姥姥在庙里求的平安符。”苏叶说:“谢谢你很长一段时间的陪伴,希望你以后都能平平安安。”
林安愣了一下,最终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不小心触碰到女人指尖,白皙瘦削的手带着些许凉意。
“能最后拜托你一件事情吗。”苏叶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清柔秀丽的面容像是枯萎的鲜花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说不定我再回来找你的时候就已经变得非常好了,希望那时候我们可以重新认识做朋友。”苏叶说。
“拜托你一定要忘了我。”
林安回到家的时候,一推开门有张便签落在脚下,写着冰箱里有某天出门采购的食物,记得及时解决。他拿出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已经是一周前了,于是他只能把过期坏掉的东西打包扔到垃圾桶。
林安环顾了一下这个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住所而已的地方,墙的四壁没有任何家居装饰物,但是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签,记满了各种事情,人和电话,物品使用方法,还有一些废话,写着某天开心和不开心。有一张非常醒目的纸,应该是每天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写着必须要去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光盘看。林安把它放出来,里面记录着自己的一切信息,还有车祸的事情,以及医生的话。看完后他又顺手把光盘放了回去。
林安闭上眼睛,站在屋里深呼吸了几口气,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无数个早晨夜晚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那种慌张和不安,看完光盘后有时烦躁失控有时悲伤难过,然后不得不无奈的接受现实,再怀着不安和新奇,重新对这个世界说你好。
在床头上放着一个笔记本,是日记,封面写着“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他仔细读了一下,发现与苏叶相识已然快一年了,他看着那熟悉的字体,却读着完全陌生的故事和心情。
曾经有一天他写到自己对苏叶的心疼,甚至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个温柔阴郁的姑娘。可是第二天他却无法从自己的身体里寻找到同样的感受。
他无法体会自己曾有过的感情,就像是昨日的自己不复存在。
“4.26 :被上帝抛弃的人,是无法互相拯救的。”
林安有一种直觉,他知道,苏叶再也不会回来了,这种苍白的无力感让他被失望淹没。
——苏叶说:“拜托你一定要忘了我。”
林安默默地将日记本里有关苏叶的内容撕下来,烧了烧扔进了马桶,看着水流打着旋带走了余烬。
一瞬间林安有一丝心痛,他觉得自己肯定是有些喜欢这个姑娘的,两个残缺不全的人,彼此寻找着安全感好让自己不那么寂寞。可是他也清楚的知道,如此畸形的感情,无非是徒增烦恼。
在很久很久的一天读到这些东西的时候自己也许会怀念这个姑娘,也许会怀疑苏叶存在的真实性。
记忆之于人,未必是真实的。
与其被怀疑,不如被遗忘。
像两个被遗忘的孤岛偶然的相遇,不需要留下任何痕迹,却真实的存在过。
“只要此刻我知道,她真的来过,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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